放逐之诗

教堂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一名年轻人给我开了门，他的眼睛就像是融雪之时从初春的雪地里钻出的紫色鸢尾。他告诉我他叫steve，是这里的神父。

“可怜的人。”青年说，面上并非流露出同情，而是一副关切的神色，“我注意你很久了。你看上去冻坏了，进教堂里坐坐吧？我在屋里生了炉火。”

他说这话时抽了抽鼻子。一阵风卷过门前，冻得他打了个哆嗦。

我跟着steve进了教堂。他将正门严严实实地关好，带着我去了后院的一间屋子。

一打开门热气就扑了出来。我看见一群青少年围在通明的火光边坐成一圈。房间里暖烘烘的，炉中升腾着篝火。

神父悄悄地告诉我这里都是无家可归的孩子。

“这么冷的天，他们在外面会冻死的。”steve看上去有些忧郁，他低垂着眉眼，“实际上我建议你也在这里留下一阵子，最起码等天气转晴——不过我这小地方，可能只能每天给你一点儿面包和水。”

我欣欣然同意。

神父点点头，走到那群孩子中间坐下。一个白色瞳孔的少年递给他一本书。

我眯了眯眼看去。steve把那本书翻到某一页，火光映在他的侧脸上。

多像某个人。

“那我们接着上次讲起。”神父清了清嗓子。那些青少年安安静静地坐着，每双眼睛都在盯着steve，没人搭理我。于是我自己走了过去，挨着他们坐下。

白眼睛的少年看了我一眼，有些怯生生的。

“主神付出了惨痛的代价，在与邪神进行了一场天昏地暗的战争后击败了对方，暂时封印了邪神的力量，同时剥夺了对方的记忆，将他从神域放逐。”steve念道，“邪神被抹去了神的身份，至今不知去向，而人类不再受到威胁。所以我们应当敬仰和感恩主神，他赐予了我们可贵的和平。”

“等等，我认为根本不和平。”一个红色眸子的家伙跳起来嚷嚷道，“我们应当将him扫地出门，万一他哪天恢复记忆要杀掉我们怎么办？”

“redeyes，注意你的言辞。”steve警告红眸的少年说，将书卷成一卷去敲他的脑袋，“him又不是邪神。”

“他就是。”redeyes捂着头说，一边冲着白眸的少年挤眉弄眼，而对方无动于衷地看了他两眼。

“邪神的名字叫herobrine。他们不一样。”神父说着，拍了拍那个叫做him的白色眼睛的少年的肩膀以示安慰，“况且看待历史事件要客观，我是怎么教你们的？邪神是因为在创世方面与主神的意见相左才引发了神明之间的战争，书上后来修订时也加入了肯定他的功绩的部分——再说him只是基因突变而已……redeyes，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天天欺负他。”

“你别介意。”steve一边喝令redeyes坐下，一边歉意地对我笑笑，“这小子就这样。”

“没关系的，先生。”我摆了摆手，没忍住多看了him几眼。him低着头，一句话也不说。

年轻人的敌意是藏不住的。其他人似乎很排斥him，见我看他几眼，便立即有火药味暗戳戳地串到我身上。

于是我避开他们，兀自躲到一边，闭目养神。

雪停得很快。steve去把教堂的正门打开，几个青少年都溜出去玩了，剩下steve和我清扫干净阶前落满的雪。

“教堂里供奉着主神。人类之中的绝大多数人都是他虔诚的信徒，所以这样的教堂每座城市里都有几处。”steve说，“我们得趁雪停了把教堂打扫一遍。”

我紧了紧身上裹着的有些破烂的外套，帮着青年把积雪扫进袋里。我注意到steve身上的长袍似乎是补过的，便问起他。

“哎！这座教堂是小地方嘛，教会拨款少一些也正常。”Steve笑着对我说，似乎有些无奈，“主教堂在城镇的另一头，没办法……”

我挑挑眉，不置可否。

“我是从其他地方流浪来的。那个叫him的孩子，似乎不太受欢迎。他一直都这样吗？”

“啊，您注意到了啊。确实是这样的。”steve弯着腰扫地，他直起身来叹了口气，“因为他的眼睛是白色的。我来到这里的时候他就一直在附近流浪，听说是在襁褓里就被人丢在教堂前的，他没有名字，所以大家都管他叫him。是这里原先的神父将他养大的……后来那位神父病死了。这里的人都认为白色的眼睛是邪神的标志，所以视他为不祥。他在这一片都不怎么受待见。”

我若有所思地应了声。这时不远处的小巷里突然传来打骂声，神父立刻变了脸色，把扫帚匆匆忙忙地扔到一边，搓着手小跑过去。

我跟了上去。刚才我见到的红色眸子的少年还有him正和几个青年扭打作一团，赶过去时正巧看到him被按在地上，一个胖乎乎的男孩骑在他身上，他狠狠地挥了一拳，对方惨叫一声捂着脸滚到一边去了。

“都住手！！”Steve严厉地大声喝令道，“你们在干什么？！”

redeyes抹了把脸，杀气腾腾且不情愿地放掉他揪着的一个人的衣领。

“他们骂him是邪神，说他应该去死。”redeyes气愤地说，很明显他并不服气，“这家伙只有我能欺负。”

“你信不信我叫我爸爸来？！”那个胖乎乎的男孩哭丧着个脸吼道，一只手捂住半边脸，另一只手指着him，看起来鼻青脸肿的，“我爸有的是钱来找人揍你！！你这个没爹娘的——”

him暴怒地冲上去，一拳狠狠砸在对方的鼻梁上。那男孩这下闭了嘴，他尖叫着，和其他人一起连滚带爬地从拐角处逃走了。

“天。我的孩子。”steve迅速过去查看起him的伤势，他忧心忡忡，“那是个富商家的孩子。他们家并不讲理，你可能有点麻烦了。”

“先生，你不应该这么懦弱！！”redeyes用力地锤了一下墙壁，根本不在乎我的存在一般质问steve道，“为什么每次都劝我们隐忍？！”

“神在看着这一切。恶人会遭报应的。”steve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的天……him，你的额头。它流血了……我带你回去包扎一下。”

但是白色眸子的少年倔强地摇了摇头。

“先生。”他问，“我有家人吗？”

steve怔了怔。“抱歉。孩子，我不知道。”他慢腾腾地搓起手来，看上去很不安，“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就是你的家人。”

“我是说，有血缘关系的家人。”him执拗地说，失望地眨了眨眼睛，眼神黯淡下来，“先生……算了。”

“神不允许我说谎。”steve拥抱他，安抚似地说，“抱歉。”

“什么啊！！”redeyes看起来很暴躁，“安慰人也不可以？这算哪门子神？！”

“redeyes！”steve放开him想要训斥他。我走过去拍了拍steve的肩膀，他闭了嘴，有些疑惑地看着我。我微微俯下身平视着him的眼睛。

him有些茫然而局促，他的脸颊微微发红，紧张地看着我。

“……先生？”

他的双眸里有那个人在创世之初才拥有的眼神。那是圣洁无瑕的纯白。

“孩子。”我双手按住他的肩膀，“神只是没有将事实告诉这位神父而已。你不要为他的无知而怪罪他。”

“先生。”him小声地回答我，双手不安地搅在一起，“我不怪他。”

“好孩子。”我摸了摸他的额头，那里现在停止流血了，先前淌下的一滩暗红色干涸在额角。

“还疼吗？”

him摇了摇头。

“那就好。”我对着他笑了笑，我看见自己形容枯槁的双手发着抖，枯瘦得只剩下一具骨架，发黑的皮肤狼狈得可怜，“孩子，神一定会帮助你找到你的家人的。”

“谢谢你，先生。”him似乎并不太相信我说的话，“我知道你是在安慰我。但我的眼睛……就算我找到了我的亲人他们也未必会接纳我。还是谢谢你，先生。”

“不。他们会接纳你的。一定。”我感到鼻尖一阵发酸，但是我竭力遏制着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你还是相信着吧。”

steve用某种不能言语的眼神看着我。他好像以为我因为同情him的遭遇而快要哭了，沉默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一直相信，先生。”him抓住我的胳膊，“所以我一直都在这里没有离开，就是希望他们能来找我。可是到现在我也没有得到一点相关的消息。”

“好了好了。”神父说，“外面怪冷的，都回教堂里去吧。”

年轻人的精力似乎总是很旺盛。redeyes一听这话，拉起him的手就往教堂里跑。白眸的少年踉踉跄跄地被他拽着往屋里去，勉强跟在redeyes的身后。

我和steve回到教堂门口。神父弯着腰拾起扫把，埋头将积雪都扫到一边去。

“差不多了。你先进去休息吧，先生。”steve对我说，我没有过多拒绝，点点头转身进了教堂。

him坐在一排长椅上，他低垂着头，手肘支在大腿上撑着脑袋，安静得不像是那个人。

我走过去挨着他坐下。

“先生。”他低低地唤了我一声，“redeyes先回屋了。我在这里坐一会儿就回去。”

我拍了拍他的背。少年的身形很是单薄，他穿着一件满是补丁的外套，将自己裹成了一个粽子，看上去有些滑稽。

“你这件衣服是Steve先生给你的？”我问他。

“是的。”him闷闷地回答说，依旧没有抬头，“他很偏爱我，因为我的眼睛是白色的，所以别的孩子都看不惯我，我平日里除了和redeyes玩，就只有Steve先生和我相处得最多了。”

我眨眨眼睛，抬起头看向前方宏伟巨大、庄严肃穆的神像。那确实很像我，不得不说人类无论是雕塑还是其他技术都发展得很不错。

“孩子。”我咽了咽口水说，“假如你是一位弟弟——我说假如。而你和兄长因为一些事情发生了尖锐的矛盾，你们为此大打出手。你的哥哥发誓再也没有你这个弟弟，他将你赶出家门，并且对外宣扬你所做的一切和你的观点都是错误的。但是他后来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失偏颇，想要请求你的原谅并试图为此作出一些弥补——你还会原谅他吗？”

“很抱歉，先生。”him终于转过头来，他诚恳地看着我说，“我没有哥哥，很难想象这种情况——不过这让我联想到先生平时和我们讲述的神的传说。”

“我也想到了。”我的心怦怦直跳，双眼发直地看着教堂里的雕像，“那位兄长现在很想他的弟弟。他很为自己曾经偏激的行为后悔，但是这并不能使他的弟弟回到他身边。”

“是吗。”him若有所思地说，“倘若我是那个弟弟，我一定也很想我的哥哥。矛盾、冲突，先生说这些乃至于一切都会被时间冲淡，只有血浓于水的感情会愈加浓烈……唔……可是我没有哥哥。要是我有个哥哥就好了。”

“实际上他们之间的感情并不只局限于兄弟，还……”

我说到一半，忽然有些不知道该如何接下去。

him张了张嘴。他还没来得及回答，外面忽然传来人的吵闹声，夹杂着怒骂声和不知谁发出的高喊。我不禁皱了皱眉头，正想出去查看，教堂的门被人推开了，噪音涌了进来。但或许是出于对神和教会的某种敬畏，人们只是站在外头而没有一窝蜂地进来。

“him那小子打伤了我儿子！！让他滚出来！！”

“这种祸害留在教堂里就是亵渎神明！！把他赶走！！”

“让他出来！！”

我站起身。redeyes大概是听见了外面的动静，从后院出来便问我们发生了什么。

“redeyes，我看上去有点麻烦了。”him面无表情地说，“走吧。”

我跟着他们向门口走去。雪后的地里黑压压地围了一群人，还有人拿着铁锹和棍棒之类的东西。

一个带着黑色帽子的胖子看见我们走出来，便狠狠地用拐杖敲着地面嚷嚷道：“就是这个小子！！我早就知道白色眼睛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没想到他这么没教养，还打了我的儿子！！孩子现在半边脸都肿了！！必须把这小兔崽子赶走！！这种下等玩意待在教堂里就是玷污神明！！”

“先生，”我说，“你在神明面前高声喧哗，未尝不是扰了神的清净。”

“我呸！什么时候轮到你一个臭乞丐说话了！”他狠狠地朝我吐了口唾沫，周围的人又一阵躁动，“总之今天这小子必须滚出这片地方！”

“先生，这么冷的天……”steve想说什么，但愤怒之下根本没有人听他说话。

“我自己会走，你何必在这里吵闹。”him掀起眼皮，有些嫌弃地抬了抬下巴，“而且是你的儿子先来找事的，先生。”

那个油腻的胖子气不打一处来，怒不可遏的面庞几乎扭曲了。

“你就是邪神！！”他指着him的鼻子骂道，“这种邪恶的化身应该扔进火堆里烧死！！”

“把他烧死！！”“杀了他！”

redeyes冲过去想揍那个胖子，但被人推倒在地上。steve试着让人们冷静下来，但失去理智的人群涌上来，一双双手伸过来想要抓住白眸的少年，甚至踉跄中有人朝着我的胸口揍了一拳。

him下意识地朝后退去，但是失控的人们堵住了所有的去路，将我和他层层包围起来。

我捏了捏拳头。不能再等了。

我微微低了低头，撤掉维持伪装所用的神力。金色的长袍取代破烂的外套，枯槁的面容重新熠熠生辉。属于神祇的作用场舒展开来，将冲上前来的人阻挡在原地。我稍稍施加了一些威压，神力场环绕着迫使他们退去。

“慢着。”

我严肃而缓慢地抬头，露出面容。

“你们不能动他。”

周围的信徒惊叫起来，虔诚地朝我跪下，头深深地磕在雪地里。

“我尊贵的神！”他们说，“我们遵从您的意旨。”

him呆愣在原地。他揉了揉那双纯白的眼睛，似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我有些想笑地看着他连眼睛都忘记眨动，拍了拍少年的肩膀。

现在我终于不用再纵容那个油腻的胖子了。我强行压下胸口作呕的感觉，尽可能温和地看向他。那个家伙吓得整个人呆在了原地。

“先生。现在我正式向你介绍我的弟弟。他叫herobrine，他不是邪神，而是与我一样的这个世界的缔造者之一。”我平缓地说，“我曾因一些原因与他发生了矛盾，并把他所有的力量和记忆拿走之后将他驱逐于此。我不能原谅过去的自己，为此我前来寻他，希望以此弥补我所犯的过错。此外我必须得告知您，他方才说的都是实话，先挑事的是您的儿子。”

那胖子哆嗦着，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匆匆忙忙地跪下，整个脸几乎要扑到雪地里去。

“愿主神冕下光辉永耀。”有人抖抖索索地说，“我们恳切地乞求您的原谅。”

“有时候人类的确让神恼火。”我冷冷地说，看了看目瞪口呆的him，“天太冷了，你们不用跪着，各回各家去。”

人们陆陆续续地站起来，拍掉身上的落雪之后离开。

我看着那个胖子笑了笑，面不改色地摊开手说：“先生。回去好好管教你儿子。”

他低着头不敢看我，忙不迭地含含糊糊应了几句就匆匆逃走了。

“先生——”him扭头看着steve将redeyes扶起来，惊得说话有些结结巴巴，“您方才说、我……我是herobrine？”

“是。”我冲着他勾了勾唇角，试图掩饰自己复杂的心情。紧接着我示意steve他们到教堂里去。

“我需要和他单独说说话。”我说。

steve有些慌张地点头，还不忘带上了教堂的门。外面现在只剩下我和him。

“呃……呃……主神阁下？”白色眸子的少年有些紧张地看着我，试探着道。

“brine，你可以直接喊我哥哥。”我说，“不过我带来了你的记忆，先将它们还给你——你的力量等回了神域再说吧。”

我展开手心，一团金色的光芒游走在我的掌中，我示意他闭上眼睛，捧着那团光抚上他的额头。

我静静地等了一会儿。

然后我的肚子突然被锤了一拳。我毫无防备地惨叫一声，下意识地弯腰去捂，好不容易直起身时我看见brine在我对面笑得直不起腰来。

“这一拳是还你的。”少年促狭地眯起了眼睛，眸里满是笑意，“notch，你害惨我了。”

这下我知道，我的弟弟回来了。

“你害得我在这里丢人。难道你也是来看我丢人现眼的？”brine孩子气地开起幼稚的玩笑。

“别这样，bro。”我尝试拥抱他，“我只是想你了。”

brine没有躲开，安静地将脑袋搁在我的肩上。

“行吧。”他说，“你要怎么补偿我？”

“我可以让教会增加给这里的拨款。”我一时语塞，绞尽脑汁地思考着，“我会把你的力量还给你，然后告诉所有人你不是邪神，你是我的弟弟。”

“还有呢？”他环着胳膊似笑非笑地看我。

“还有……”我抱得更紧了些。

“对不起。”

“就这？”herobrine夸张地大叫起来，“notch，你的诚意在哪里？！你连着头发一起丢了吗？！”

“行吧，那我想点有诚意的。”我逗他说，“在床上补偿你怎么样？”

“？？？”

然后我的小腹又挨了一拳。我吃痛地撒开手，一抬头看见brine的脸烧得滴血，他见我看他，双手捂着脸，却浑然不觉自己的脸直红到了耳根。

我弟弟真可爱。我心满意足地捂着肚子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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