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桥上,我支起一个小摊,百无聊赖地等待顾客上门。
小摊上一叠宣纸,一支毛笔,还有一墨一砚。
在天庭时我也没少玩这些个风花雪月的事儿,若是认真起来评判,我也勉强说得上是个琴棋书画皆通的人。
我如今住在一条江南小镇的深巷里,对门住着一个穷画师,平日里同我颇有些交情。今日他身体不适,我主动请求要替他出摊,顺便试一试当画师的感觉。
他本来还半信半疑,但是在我给他即兴画了一幅春景图以后,他便默许了我。
我背起小板凳和藤箱就出了门,在他平时摆摊子的地方支起了摊子。我把自己稍作易容,把面容做得和他有八九分像,防止有熟客认出来。
画师以前说,这条桥上每天来来去去的这么多人,一般都只有一些小孩子闹着父母非要画像。最后却又总是坐不稳,在板凳上动来动去让人画不好像,实在是令人心烦。
我正在想像自己待会儿会碰到什么样的客人,面前就投下了一个身量修长的影子。
于是我抬头招呼道:“这位客官,想要什么样的画像……”
我忽地愣住了。
面前的人一身白衣,风雅秀致,柳眉弯着一个细微而又温雅的弧度,正是我搁在心尖尖上那么多年的那个人。
他坐在我面前的另一张凳子上,温声道:“我见阁下与我一个故人有些相似,不由得停步。可请阁下为我作一幅画像……”
我笃定道:“好。”
他的气色似乎比我上一次见到他略好些,脸色没有那么苍白了,神采也好了许多。不过有这绝好的眉目作底,无论如何他都会是个美人,毋庸置疑。
我执笔蘸墨,在纸上细细勾勒出轮廓,由于被画像的人不能乱动,他的目光便一直停留在我身上。其实我根本不需要看他就可以准确地描摹出他的样子,但是为了做戏做全套,我时不时装作抬头端详他的脸,仔仔细细地瞧着他。
也许并不完全是因为做戏,也许是因为我的私心——因为我就算看他,也不敢正面迎上他的目光。
我心里其实很清楚,一旦我和他对上目光,不需要再多的什么动作也不需要什么语言,我的眼神就已经足够把我完全暴露。
纸上的人像渐渐成形,我添上最后几笔,勾勒出他衣袖上柔软而锋利的几丝皱褶。画完以后我没有抬起头,只是搁了笔,轻轻道一声:“画好了。”
我想把画转过去给他看,他却径直站起身走到我身边来了,居高临下地端详着画里的自己,半晌才道:“怎么好像画得比我本人要好看些许。”
他的声音里带着几分笑意,反倒不太像之前那个做什么都有些清清冷冷的人了。
“怎么会,我可是照实画的。”我道。
待那张纸上的墨干透,我把画一卷,扎上绳子,递给他:“慢走。”随即就开始收摊。
我画不下去了,我无法再在这里停留,我得回去。
因为我有一种强烈的预感,再这么待下去他就会认出我了——又或许他早已经认出我,但我们只是谁也没挑明。
他却没动,只是站在那里袖着那卷画,静静地看着我收拾,看了一会儿方才问道:“天色还早,为何现在就收摊?”
我把东西背到背上,没有看他,只是盯着不远处的地面说:“家中尚有人卧病在床,我须得早点回去煮药。”
“但是你还没有收我酬金。”那个声音在我背后响起,无波无澜平平静静,不带任何起伏。
我心里一震,脚下险些一个踉跄。
到底是我没做过生意,真正的生意人往往不论如何,也不可能忘了收酬金。
我停下脚步侧过身,挤出一个微笑:“阁下与我甚为投缘,这幅画就当作见面礼好了,不必付钱。”
“那便谢过阁下了。”他声音淡淡的,仿佛又回到了从前我和他一起的那些时日里。我从他的声音里听不出悲喜,只知道他又将自己的心情藏匿起来了。
我觉得,他十有八九是认出我了。
“再会。”我走下桥,沿着路口拐进一边的小巷。在走进去的最后一瞬间,我稍带眷恋地回头望了一眼。
虽然我知道他可能已经走了,但是我还是回头了,总觉得心底有那么一点小小的希望,如一朵微小的火苗,执着地燃在一片黑暗之中,不愿熄灭。
但是他没有走。
那时他还是站在原地没有动。
那时他也正好望着我。
旁边小路上商铺的喧闹,船家在河边高声呐喊的号子,鸟儿在树上鸣叫的声音,似乎都被什么力量所抹去,仿佛在这整个世间,我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我们的目光越过层层叠叠的人群和街道,最终在空中相遇。我遥遥看见他眼里无波的古井泛起微微的涟漪,有什么东西在那眼神里呼之欲出。我也知道我的眼神已经明明白白地告诉了他——我此刻的心情。
那一刻我多想回身去找他,拥抱他,然后把他圈在自己的怀里,再也不放走他。
但我还是强硬地收回了自己的视线,低下头看了看地上被青苔晕染出绿色的青石板路,继续往巷子里我的住处走去了。
我能感觉到那道目光追随在我背后,但是我走进了小巷,没有回头,那道目光便被我们之间相隔的层层屋墙和树木掩盖遮蔽,最终消散在空气中。
我明白的,我本不该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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