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风有点大。”
“一如当年。”
——
四月算得上是一年中较为舒服的一个月,而今年的上海从三月入春开始就一直过得像是北方十月那般冷飕飕,特别是近几天,总是刮着风,显得一切更支离破碎。齐葳从昨天开始就觉得太阳穴隐隐作痛,她伸手揉了揉自己的眼角,可能是盯着电脑太久未曾移动的缘故,她取下眼镜时眼角还微微发着泪。
明明寝室里的抽湿机从昨天晚上开始就一直没有停止工作过,可是齐葳依旧可以感觉得潮湿的空气在不知不觉中将她的呼吸道侵蚀到泛着疼。窗外摇摇晃晃的水汽在半空中颤颤巍巍,也许不久之后将会迎来一场涕泗滂沱的雨。
“葳葳,你处理完后我们一起出去吃湘菜吗?最近开的,听说不错,再说马上就毕业了,到时候联系不上了,就去聚聚嘛,”阿欠风风火火从外头回来,手里提着一大袋子零食,看了看坐在桌前还在检查数据的齐葳,笑呵呵道,“华子说带你俩的初中同学来,说是毕业了,吃个饭。”
齐葳一直握着鼠标的手指动了动。
阿欠是寝室里唯一一个和齐葳同专业还同班的同学,和齐葳关系最为要好。而华子是阿欠男朋友,是齐葳在上海读书的两个初中同学中的一个——华子说带来的那位,想必就是第二个——方沨。
她的视线从面前的一堆花花绿绿的数据转移到不远处的一个白色八音盒上,手指忍不住拨弄了两下,白色的木马摇了摇随即停住不动了,神态却甚是悠闲。齐葳感觉心被轻轻地撞了一下,有些凌乱的脑袋昏昏沉沉,她没敢表现得太明显,重新戴上眼镜,一副很为难的样子。
七点半,一家湘菜馆里。齐葳默默地叹了叹气,她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及肩棕发被鲨鱼夹随意抓起,模样随意。服务员热情地替她们敞开了门,此时包间里正坐着一男一女两人。
齐葳第一眼就注意到了坐着最靠近门的那个女人。
齐耳黑发,看着像是特意打理过的空气刘海,脸上画着淡淡的妆,穿着却很随意——上身一件灰咖色棉质紧身短T,下身是一条微喇的黑色长裤。她此时正漫不经心地叉着盘子里的哈蜜瓜,有一搭没一搭的和华子聊着,面带笑意。
似乎是感觉到有人一直注意着自己,方沨头一撇,看见了门口来人。她看着丝毫不带有震惊或者尴尬,反倒是比华子先行一步站起来上前迎接:“齐哥怎么来这么晚呐,怪想念的。”
“你倒是不内敛。”齐葳摸了摸鼻子,顺着方沨的意思坐下来,顺嘴调侃道,回应了个微笑。
方沨怔了半晌,拨了拨耳边碎发,还是一副笑脸盈盈的样子,手捏着筷子,揶揄着齐葳:“谁让齐哥昨天一直不回我消息,我差点以为你把我拉黑了。”
齐葳不说话了。她上周回高中母校时,恰好碰见从校门里出来的方沨和当年的化学老师,方沨当年和自己高中也是同校,却不同班,化学老师倒是同一个。老师和她们聊了一会儿,在老师的要求下不尴不尬地交互了联系方式。
这么多天,方沨唯一发过来的信息就是一条“我是方沨”。
这让她怎么回复?
似乎是闻到了一丝尴尬和微妙,阿欠主动夺过话语权聊了起来。
晚上将近十点点,饭局才结束。
阿欠喝了点酒,赖着华子不让走,华子没有办法只好让另外俩人先离开。
方沨是开她妈妈的车过来的,载着齐葳驶往复旦邯郸校区。路上十几分钟的车程,却一直无话,齐葳多次想搭话却看着方沨那专注前方完全模样闭了嘴。红灯的时候,方沨难得转过了头,她扭头看了副驾驶上的齐葳一眼,却不说一句话,和饭局上的热情判若两人。
“你......”齐葳双唇微启,却不知该说做什么,突然没头没尾的来了一句“下周二是你生日?”
方沨眉头微皱,她手指捏了捏方向盘,许久后才轻轻嗯了一声,没有什么表示,仿佛这个生日与自己无关一般。她忍不住瞟了一眼齐葳,与对方是哪个视线相交的那一刻转移过去,路灯投进那昏沉的车内,叫人看不清方沨的脸。
突然的沉默。
齐葳突然想到了自己书桌上的小白八音盒,那只是方沨当年送她的生日礼物,而方沨有一只和自己同款的黑色。依稀记得当年她一有空就把玩两下,而这个习惯一直延续到了现在。看得时间久了,那八音盒的模样清晰到她闭眼仍然能想象出那雕琢精致的白色木马和点缀在木马前胸的亮黑色水晶。
随着窗外风景的移动,齐葳的思绪渐行渐远。
初中的时候,方沨曾是自己最要好的朋友。方沨明明因为身体原因留过级比自己大上两岁,却一直比自己矮半个头。她平时不怎么说话,内敛得很,永远都是齐耳短发和平平无奇的学校校服,成绩不上不下。齐葳就不一样,她是班里学习的佼佼者,落落大方,外向开朗。或许齐葳是方沨女寝417这个混班寝室里唯一认识的同班同学,方沨每次都跟着齐葳走。于是不知从何而起,齐葳开始等方沨吃饭,等方沨洗澡,和她越走越近。生日时,俩人也会为对方第一时间送上礼物和祝福。
她们当年是怎么闹掰的来着?
不等齐葳回忆起这个问题的答案,方沨的车子便在马路边停下了。她对着齐葳点了点头,不冷不热道:“到了。”齐葳却不急着下车,一路上并未和这位老同学开口聊起过任何话题,她开口想询问些什么,可能是“最近怎么样”又或者是“这家湘菜馆合胃口吗”。其实有可能什么都不是,她只是想和对方聊一聊。
聊什么呢?
方沨唇微抿,她注视着前方某处不知名的昏暗不清,似乎像是一位司机等待着乘客的离开。
齐葳下了车,看着那车扬长而去,心里莫名堵得慌。
她们当年……她们闹掰了吗?
回到寝室,齐葳一直感觉心情欠佳,她再无心思摆弄那些看似无关紧要的数据,上了床一直无法入睡。寝室里只有她一人默默躺着,床头小夜灯开着,原本是要等阿欠晚上回来方便的,但是估计今晚用不上了。可是即便如此她也不想下床关掉夜灯,只是静静地看着书桌上被昏黄的小灯微微照出形状的八音盒,那一匹木马安安静静地呆在那里,仿佛被困住,逃不出缰绳的束缚。
她阖上双眼,半眯着靠着床边。
齐葳再一次睁开眼睛时,面前一切似乎都像是脱了色一般,显得陈旧无比,谈不上干净的教学楼墙壁,欢闹一片的走廊,风动树梢的轻。她看见了站在不远处踌躇不定的一个身影,穿着略微松垮的校服外套,身下却是一条洗得发白的长筒牛仔裤。她胸前抱着一件被小心翼翼叠好的校裤,四处张望,似乎是在寻找着谁。她突然看过来,双眼一亮,与自己目光短暂地交汇一瞬,就见她向着自己跑来,齐葳下意识张开双臂,却感觉那人径直透过了自己——穿透过去,跑到了另一个女生身边。
那个女生相较于跑来的那位要高出一截,正和身边的人有说有笑。
“方沨,你不是下午回去了吗?”
齐葳看清楚高个子女生的脸,惊愣了一瞬,那颇有“艺术感”的狼尾和敞开着的校服,正是自己——准确的说,是初中时代的自己,曾经一头较有个性的狼尾留了大半年来着。
方沨没有说话,而是将那条裤子递给“自己”,支支吾吾挠挠头,说不出什么话来,半天憋出一句:“那个,谢谢你的裤子。”
特别熟悉的场景,齐葳甚至记得当年方沨因为月经弄脏了裤子借了自己的下午回家去了。
方沨抬起头对着“自己”笑着,转而低下头去,捻了捻自己的手指,欲言又止。
“谢谢你啊。”
“我喜欢你。”
她记得那天的方沨特别拘谨,特别客气,比往常奇怪不少。
“我也特别喜欢你。”话接得很快。
“不用客气,站在不远处的“齐葳”爽朗下了两声,拍了拍方沨的背,接过那条被洗好烘干好的校服长裤,对着方沨摆了摆手,“跟我还客气什么。”
齐葳眼睁睁看着“自己”同旁边的女生经过方沨走了,而方沨则是在原地呆了很久。齐葳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心理,想上前去摸摸方沨的脑袋,她走过去抬手,却没有任何触摸实感。渐渐地,她看不见那人的表情,周遭都变得模糊不清,像是之前在崀山旅游那次看日出前,灰白浅调的半边天空和地平线糅杂不分,融为一体。
一切都怪怪的。
一直到齐葳醒来,梦里的方沨都伫立在原地,那股像是病倒的春风席卷人们呼吸道带来疾病的莫名压抑充斥着大脑,醒来之后也难以消散。
寝室里仅她一人,齐葳压根儿没有心思吃早饭,今天没课,她干脆套了件外套出门散步。复旦大学环境挺不错,花是花,树是树的,齐葳却没有其他心思去研究景物,走了半天心里不那么难受了,便去了最近的食堂随便买点垫垫肚子。
齐葳静静地坐在食堂里,看着远处不知名的地方,烦躁的情绪好似胃里的酸水,可能仅仅是受了凉,就一股一股涌上,不上不下,只能感觉喉咙烧得细细密密的疼。她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只是想四处走动,可能是上街购购物,也可能是找人串串门,不敢闲下来。
路过一家精品店时,她无意间瞄到了橱窗那边细羽铺成的小台面上,静静地站着一只洁白色的八音盒,里面蹲着一只憨态可掬的小白熊,正抬头看着自己,人潮汹涌间,显得无措迷茫。刹那的心脏跳动,齐葳鬼使神差地进去,将那只白色的八音盒买了下来,小熊连同他的“白房子”被人精心地装在礼品袋里,被齐葳提着,陷入了袋子遮盖带来的阴影。
齐葳想到了方沨。
想到了她站在脱色泛白的走廊间,空无一人,看着自己,就像这只小熊。
她点开微信的聊天框,为数不多的好友里,她轻而易举找到了方沨。手指敲击的屏幕,却不知道发什么。
一声轻轻的叹息,齐葳退出了键面,打电话给了华子。
“下周二一起给方沨过个生日吧。”
电话挂断后,齐葳慢悠悠的回了学校,她重新打开电脑,却没有点开上周说要修改的论文,而是接收了华子发来的文件,打开后全部都是当年初中时期她们班的照片。
“葳姐啊,我提议去玩个剧本杀呗,阿欠之前还推荐过我几个来着,我觉得自己笨玩不好,下周庆生有你的最强大脑我觉得是个再好不过的活动……”华子电话打来,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有一个好像叫什么《告白诗》来着,阿欠说特别……”
齐葳移动鼠标的手顿住,华子后面的话她几乎没有听进去,她目前浏览着的图片,是老师拍的一张研学的照片,里面有华子也有她自己,大家伙几乎全部都看着镜头,除了缩在照片角落的一个女孩儿,她眼巴巴的看着自己手里的香辣小鱼仔,似乎是在盘算着怎么偷偷吃不被发现,即便她手里正抓着一包开封过的,嘴里还嚼巴着一些。过于专注于香辣小鱼仔,完全没有发现老师正在拍照。齐葳记得这位一张照片,当时齐葳带了几包小鱼仔,给和自己玩得好的朋友每人给了一包,方沨当时吃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明明被辣得说不出话,却偏偏还紧紧抓着手里的小鱼仔,甚至还想着再来一包却被自己义正言辞地拒绝了。她还记得后来袋子里的小鱼仔少了好几包,当时没当回事儿,现在看来,多半是被边被辣得不行边偷偷惦记着的方沨吃掉了。
齐葳轻轻地笑了一下,手撑着下巴,一瞬不瞬注视着那张照片。
桌上的小白马在暖白的台灯下乖乖地待着,时不时人动作挥下的影子不断摩挲着小白马,看着更有意思。
《告白诗》,正是当天研学回家第二天放假她俩一起去玩的剧本杀。记得当时因为男同学不够,最后齐葳反串了一位男生,刚好和方沨是一对儿。青春期也许是其他男女两对儿更理应起哄,没有人注意到剩下成对儿的两位女生。
她记得方沨那天都不敢和自己讲话,却看着特别开心。
“葳姐,你有没有在听我讲话啊?”华子见对面吃喝此无人回应,唤了一声。
齐葳懒得多说,敷衍了两句就挂断了。
她给方沨发了一条消息,却无人回应。
下周二的生日也没有庆祝成。
因为聚会当天晚上,她就离开了这座城市。
提前毕业了。
……
九月初的山东,热得人不行,来来往往的人群,吵吵闹闹的学生,大街小巷,无不呈现出一种独有的陈旧和熙攘。下班晚高峰似乎仅限于喧嚣的远方,从那里出来进入到这片旧处,剩下的只有一天劳累之后的身心俱疲。
齐葳从公司回到家里,已经是晚上七点多了。地铁再转公交,统共四十分钟,明明拿到了驾照,却迟迟不买车开。一路上,她脑子里一片混乱,不知道该想些什么,抱怨路远或是盘算吃食。
七点多的天半暗半明,风有点大,街头街尾,路灯一排排整齐却又孤独,站在那里,好似谁都可以向它发泄,无动于衷。
毕业后,齐葳选择回到从小长大的山东,在城市选择了一份不错的工作,却选择住在当年的老房子里。她自认为自己不是一个念旧的人,可是这里带给的独特融洽和安心,让她觉得这里才是落脚之地。一路上人不算太多,路过初中母校时,可以看见教学楼亮着的灯光,一片宁静,学生们正在晚自习。
而校门口,却遇见了一个人。她刚好站在路灯底下,胸前抱着一个纸袋,手里握着手机,时不时看上两眼,随即又转移目光,四处张望。
齐葳觉得心在某一瞬间跳得极其稳固,实实在在地被桎梏在了胸口,那人的头发刚好落在肩膀上方,耳垂上的黑色耳环在路灯下泛着柔和的光,像极了一颗亮黑色水晶。
是方沨率先看见的她,隔着一段距离,她感觉到对方投过来的目光,一瞬间的茫然,一瞬间的紧张,和当年的那人影子重合,投掷下一声有力的心跳。
方沨没有跑过来,而是对着这边浅浅的笑了笑,挥了挥手:“齐葳。”
风声轰鸣,听不见对方的话语,口型却是自己的名字。
齐葳脚步不受控制地移动到方沨跟前,她张了张口,许久才酝酿出一句:
“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话接得很快。
方沨理了理被风吹得有些凌乱的刘海,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空气凝固了几秒钟,风忽疾忽轻,伴随着轰轰隆隆的公交车,方沨消失在了自己视线里。自己呆呆站在那里,站了很久。
回到家里时,甚至觉得这是一场梦,此时的她,正沉睡在梦里。
而再次醒来,是因为华子的一个电话。
“葳姐,我跟你讲,我和阿欠打算创业,搞一个软件开发,你来不来?”华子那头嬉闹得很,贴近耳朵时,齐葳被声音吵得忍不住将手机移开了一些,听清楚了华子后面的话“方沨也和我们一起。”
“……好。”许久。
没过多久,大家伙就在华子租的“临时总部”里相见了,除了华子电话里说的四个人以外,还有华子的大学同学和一个高中同学,个个都高学历。
方沨站在对面,齐葳一眼就注意到了。
晚上一起吃饭,方沨没有去。
共同工作一个多月,齐葳未曾与方沨搭上过话。
直到十一月的某一天晚上,那天公司签到了第一个大客户,华子请所有人去喝扎啤吃烧烤,方沨也没有理由拒绝,跟着大部队来到了烧烤店。不精致的装修,却很有氛围,周围闹哄哄的人吃得痛快。
方沨全程没有怎么参与,坐在那里默默地喝酒,一口接着一口,一瓶接着一瓶。
“小方啊,我说你别光顾着喝酒,来点牛油下酒!”华子和别人划拳,喝到满脸通红,看方沨只喝酒不吃菜的,哈哈两句,递过去一串烤得滋滋冒油金亮亮的牛油。
晚上十一点多,人才陆陆续续地离开。华子托齐葳把方沨送回去,豪爽地把车子借给了她们。
方沨今天晚上喝了很多,却不上脸,面上精致的妆容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被卸掉了,坐在副驾驶上,双手环胸,偏头眯着眼,眉头轻轻蹙起。
“你家在哪?”齐葳手指紧紧攒着方向盘,指尖微微泛白。
方沨的双眼慢悠悠地睁开,低头在表上看了看,抬起头往前放探了探脑袋,随即报了个地址,因为喝多了的缘故,嗓音略沙。
车子停在了一栋独栋小公寓面前,方沨步子虚浮,齐葳一路跟着她上了楼,方沨看见了,却也一言不发。
“咔哒。”钥匙转动门锁,清脆的一声响动之后,门慢慢打开,最先进入的,是外头路灯的残亮。
方沨开了灯,换了拖鞋,不忘侧身让后面的人进来,指了指地上多出的一双紫红色库洛米拖鞋,示意她穿上。
“谢谢。”齐葳道了谢,套上了拖鞋,环视一圈,不算大的客厅,向上延伸的莫兰迪色铺满整个一楼二楼。
方沨哼笑一声,坐到沙发上,身子慢慢倾倒,软塌塌地靠着沙发垫子:“先别急着谢我,我喝醉了,走不动,还得劳驾你下楼去帮我买几听青岛啤酒。”
齐葳顿了顿,出了玄关,看着沙发上闭着眼睛的人:“喝醉了还喝?”
“喝不喝明天都要头疼,倒不如一次性喝个开心。”方沨慢吞吞地抬起手,眼睛都没有睁开,指了指玄关处的小柜子,“二层鞋套盒子里有钥匙,买完自己拿着开门。”
方沨好整以暇躺着,手指有一下没有下地点着沙发软垫。
齐葳找到了钥匙,出了门,在街对面看见了一家二十四小时便利店。
她买了一袋子的啤酒,最后想了想,又拿上了两包醒酒茶。
重新打开门时,里面的人似乎是已经睡熟了,趴在沙发上一动不动,背部微微起伏,头埋在抱枕和手臂之间,露出半个脸。
齐葳走过去,把把刚从楼下买的东西发到茶几上,自己一步一步走过去蹲在了沙发前。那沙发偏古典,浅金色的流苏垂着头耷拉在沙发边缘,摸起来是有些蓬松的,此时此刻,方沨正躺在沙发上,有点疲倦。
齐葳突然想起很久很久之前的一个梦。
梦里的方沨站在走廊上一动不动,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头发比现在还要短,乖乖巧巧地覆着耳畔,目光定定地停留在前方的空无一人处。
她像梦里那样伸出手,很轻很轻地摸了一下那人的头。而这一次,她感受到了她细软的头发和自己心间的跳动。
动作很小,心却荡动,她手移开的瞬间,身子却凑近了不少,闻到了一丝酒香,在女士香水的影响下,显得微不足道。
“买回来了?”方沨突然开口,双眼慢慢的睁开,看见了近在咫尺的脸,呆了一下,缩了缩身体。
齐葳顿时向后仰去,面上烧得厉害,她指了指桌子上的那一个透明袋子,感觉自己的声音有些颤抖:“在……在那里。”
方沨坐起身,悠悠转醒后大脑像是宕机了,太阳穴突突跳,手臂手指都有些不适。她直了直背,手一探,从袋子里摸出一听啤酒,靠回沙发里,揉了揉发酸的眉心。
“陪我喝点。”方沨手指一提,易拉罐被打开,刺耳的气音划开略显寂静的客厅。
齐葳默默地掏出一罐,自顾自地喝着,她今天没有喝酒,一方面是酒量差,另一方面是……是什么呢?她看了看方沨的侧脸,瞳孔在酒精的作用下有点发散开来,氤氲着客厅不算太亮的光,不知道在看什么。她只觉自己不受控制地紧张,双唇抿了抿,叹出的气,掺杂着让她不是那么喜欢的酒味。
“你想说什么?”方沨转过头去,突然无厘头地笑了一下,心情不错的样子,“问我们当年的事?”
“我……你初中毕业后就没怎么联系过我。”齐葳不知怎么的,不敢去看对方的眼睛。
方沨半晌没有回答,她似是若无其事地扣着自己裤腿上上周没有洗掉的脏印子,没有听到一般,突然来了一句:“你和鹿时夏还有联系吗?”
齐葳愣了一下,回忆着这个名字。
她是她们俩当年的初中同学,后来去海南读书了,当年和她们玩得不错。
“你和她不应该更加亲密吗?你俩当年可好了。”齐葳疑惑着,嘬了一口啤酒,转头看着她。方沨要摇摇头,嘴角带着一丝笑,说不清道不明的苦涩:“我俩当年闹得可难看了。”
“你不知道而已。”方沨顿了顿,补充了一句。
“这么多年,你应该多多少少察觉到吧,我不是正常人——性向不正常。”方沨语气极其平静,她像是在阐述“今天天气晴朗”这么一个与她毫无关系的事实一样,剖析开所有的外壳,将内里最深处最隐秘的东西展示出来,像是扔出一块无人瞩目的残块贝壳,一块海水耗尽自己所有努力也将它推送上岸的贝壳,最后自己却随着海浪荡向百里水天相交的尽头,再无音讯。
齐葳只觉得自己手指间都在发麻,如是往风平浪静的水池里抛下一块石头,水花炸开的瞬间,脑子乱成一片。
她察觉到了吗?她应该察觉到吗?
“我……”
那句“我不知道”卡在喉咙里迟迟吐不出来,她觉得面颊连同着脖子泛着冷意,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方沨冷哼一声,沉沉的呼出一口气,似乎是在叹息着什么,又仿佛是下定决心要做些什么。
“鹿时夏喜欢你,她特别胆大热情,而我就是个胆小鬼。”
“她会和你肩并肩走在一起,和你谈笑风生,也会主动找你上网聊天。你似乎是不懂拒绝,也什么都不知道一样纵着她——纵着她在你背后欺侮我。”
“而你不知道。”
方沨抿了一口酒,一只手摊开搭在沙发靠垫上方,另一只持着啤酒放在盘腿坐下在沙发上的大腿处,边说边深深吸了口气。
“其实也不怨她,是我自己。”
“是我自己。”
她喃喃着,听不出任何多余的情绪,仅仅像是知道自己失忆的病人睡着后的嗫嚅一般,不是迷茫,而是无穷无尽积蓄的苦闷和无奈。
“印象最深刻的,是我当年给你还裤子和你表白那次,她站在你身旁,目睹了这场我自以为鼓足所有勇气而你却不以为意的闹剧。”
“你可能不记得了吧,可能震惊我居然给你表过白吧。”
她笑了出声,没有痛苦,没有挣扎,悠如同垂死病中苟延残喘的病人,知道自己最终归宿的那份尘埃落定的平静。
遗憾,不甘,最终还是接受。
明明是深陷者,却洞若观火。
齐葳不知道怎么形容自己的心情。
她似是劻勷,又极度毷氉。
难受无比。
细细密密的疼痛,湮没了所有情绪。
她好像不震惊不惊讶。
就仿佛本该知道一样。
也许……她内心深处早在很多年前,就察觉到了吧。
她身处角落却独与自己来往,她迷茫四顾后向自己奔跑而来,她玩剧本杀时避开自己目光却忍不住偷偷笑。
而自己的情感随风起,风又是因什么而起的呢?
那一黑一白的八音盒,她最诚挚的祝福和喜欢。
本该欢喜。
却亦痛苦。
“我喜欢你。”
过了很久,方沨说道。
“你知道吗?”
等到齐葳整理好情绪去看方沨时,发现她已经泣不成声。
双眼看着前方雾霾蓝的墙壁,嘴角含着淡淡的笑,苦得人心里发慌。
心跳得很快很快。
齐葳觉得风有点大。
所以风声停止时,让她的五感变得更加敏锐。
她贴近方沨,尝到了她的苦涩。
特别特别浅的一个吻。
情不自禁。
风起风落,带不走一分温度。
像是清透直白的早晨林间的泉水穿踏过心脏,汇入心底,从眼角划落,浸湿皮肤。
微微燥热的夜晚,怀着对虔诚黑天的敬意,起了风,瑀瑀独行。
第二天清晨,两人是从沙发上起来的,昨晚没有盖被子,窗户也没关紧,风一吹,齐葳醒来有点鼻塞头疼。
睡得乱七八糟糕——当然和喝酒也脱不了干系。
记不清昨晚几点钟睡的了。
齐葳拍了拍后脑勺试图让自己清醒一点。
她低头看了看睡得正香的方沨,感觉脸颊一热。
她们,在一起了。
……
十二月份的时候,方沨去了北京出差,齐葳一个人宅在家里处理华子丢给她的一堆东西。
这是她们同居的第一周,不巧,第一周齐葳就独守空闺。
正百无聊赖敲击着键盘,手机一响,解锁一看,是方沨的信息。
“你去储物间找一下华子要的那个册子明天给他,你见过的,外壳是黄色的。”
齐葳放下手头的工作,踏上了三楼最隐蔽的储物间里。
说是储物间,其实是一个不大不小的阁楼,昏沉沉的地方,没有装灯,只有一扇小窗透出点光来。晚上的时候,微弱皎洁的月光透进,看得不是很清,她取了卧室里的小夜灯放在较为显眼的高处,好将阁楼照亮一些。
齐葳在几个大箱子里来回翻找着,本来是在找那本黄色的册子,却无意间在一个大箱子底部找到了一个檀香木质小盒子。
不大不小,刚好可以被人抱扶在胸口处。上面的木雕很精致,蜿蜒盘绕的雕花和细致入微的刻字,大抵是手指抚摸过太多次,上面的字已经看不清了。
盒子上头坠着一把精致雕磨过的小银锁,微微泛着黑,应该有些年头了,成了缀在那盒子上的一抹鲜明。
外表很光滑,似是上过釉的瓷器一般,古雪松木的气息散着陈气。
那锁没上好,齐葳不自觉的向那小木盒伸去,“吱呀”一声,小木盒的盖子被抬起,伴随着缠着年代感的金属碰撞声,里面的东西映入眼帘。
几张泛黄的纸条和一封包好的信。
那些纸条是当年两人传过的所有纸条。
“今天作业是什么?”
“老班讲课好没意思,无聊死了,困。”
“我跟你讲,刚刚大肆说隔壁二班小小谈女朋友了。”
“好想去看雪啊,操场上下好大的雪,可惜老班不让我们下去。”
很多很多张。
每一张她都留着。
下面还有一叠被对折放好的A4纸,上面是密密麻麻的字。
一句句再普通不过的话了,字形却看着别扭,仿佛是在临摹模仿别人的字——有点像自己的。
齐葳眼珠转动了一下。
视线放到那封信上。
粉红色的信封,被粘的牢牢的。
她的心不受控制加快跳动,心跳延伸到大脑的“轰鸣”,是这一方静处的最大噪音。
她将那封信拆开,淡粉色的信纸划出来。
待她看清楚信的内容后,她傻在了原地。
是一封情书。
一封方沨自己写给自己的情书。
以齐葳的口吻,以齐葳的字体。
“想和你去看雪。”
“我喜欢你会不会显得很幼稚?”
“那么方沨,和我在一起吧。”
落笔。
方沨用自己的字体在下面写了很小很小的一行“我愿意”。
笔尖微颤,怀揣着无限悸动和浪漫,爱意无声绵绵。
不知过了多久,信纸上赫然出现两滴泪,打在信纸上,像极了两片深色的梅花。。
浸湿了那行“我愿意”。
储物间的小窗半掩着,微风正好,溜进房间内,掀起那信纸的一角。
它环绕着信翩翩起舞,呼吸着信的主人漫溢的爱意。
“我喜欢你。”
这句是齐葳说的。
我知道。
她当晚买了火车票去往回北京。
火车开了好久,齐葳只是迫切的想见到方沨。
窗外狂风呼啸,脱缰的野马叼着一只寒梅,在缤纷雪夜里狂奔。
“我愿意。”
“去看雪吧。”
不知道是谁说的。
视线模糊不清。
白茫茫一片。
她奔跑在北京被雪覆盖的街道上,人流涌动四处张望,不远处站着一个女孩儿。
齐葳不知道她是怎么联系上方沨的。
只是远远的,看见了她的身影。
雪快停了。
风很轻。
也许是目光过于炽热执着,方沨转过身去,遥遥相望。
接着,被拥在一个怀抱里。
对方同样稍微瘦削的身材,比自己高上一点,稳稳的,暖暖的,措不及防的。
“齐葳?”
“我爱你。”
对方抱着自己,头埋下在自己脖颈处。
来了这么一句。
毫无缘由。
只有她深切的爱意。
方沨觉得自己脖颈处一片湿润。
是泪是吻。
方沨将自己的手抬起,环抱住了那人。
“嗯,我知道。”
“我爱你。”
方沨合上双眼。
一滴泪慢慢垂落。
酝酿了很多很多年。
雪停了,风止了。
白茫茫的一片。
河对岸,隐隐约约可以看见正在接吻的两个人。
——End——
后记
1
方沨第二年的生日,收到了前几年齐葳给自己买的小熊八音盒。
以及一对婚戒。
莫比乌斯环。
2
晴朗日。
方沨再一次打开那个木质小盒,已经是很多很多年后。
那时的她们已经不知道携手走过了多少年头。
她发现那封信被拆开过。
打开一看,下面赫然写着一行字。
“今天风停了,
我很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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