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论幻境与现实

辩论

闸北的一座筒子楼的五层，生锈的铁门边上贴着文明单位家庭的金属牌子，打开房门，迎面的是挂在灰蒙蒙的墙上亲密地靠在一起的两张毕业证，上面都写着“1986届复旦哲学系毕业生”。毕业证上的男青年如今已经秃了顶，做着子弟出版社的编辑；戴着圆框眼睛的女青年正在右边的小房间里，哈呼哈呼地大睡。整个家静悄悄，只有左边的房门有些吵杂，润青躺在被窝里，手上的手机里面是数学精编的讲练，但传出来的声音却显得“图文不符”------厚实的男中音：“同学们，请把语文书翻到第四十八页。”

润青心里也明白这是逃课行为，但他丝毫不在乎，他从不把那语文课认真上，在平常他就像夜行动物，理科的课上就好似猎豹捕杀小鹿，做题如雄狮撕咬猎物；一到文科授业，他用尽所有力气，也只能维持睁开眼睛的地步，最后直接放手不顾，进入梦的世界。而如今疫情和网络屏幕更是阻挡了他和文科老师的距离，他要么听听他眼里的“科学”的课程，要么索性躺倒就睡，管他史地政个洪水滔天。

男中音的声音仍在喋喋不休：“今天我们讲的是，大科学家钱学森的《现代自然科学中的基础学科》。同学们，在上课前，我想问大家一个问题，自然科学真的是万能的吗？”润青忍不住发笑，身上的肉一颠一颠地抖动，他翻了个身，打开QQ，向正元吐槽：“语文课讲自然科学，还问科学是不是万能的，实在是太好笑了，自然科学不万能谁万能？反正比语文有用，真是个傻子问题。与其收录这种文章，不如改成钱学森的论文，这样才适合青年人不如歧途。文科败国！”

正元是润青最好的朋友，可是与润青“理科老虎”的形象截然相反，正元无论外表还是谈吐都显得儒雅随和，像是传统意义上的书生。他们俩的友情是学校的一大奇观，甚至有姑娘以两人为基准写了一篇耽美文，这里就暂且不表了。

正元收到润青的消息，眉头略微皱起，又舒缓回去，嘴角弯着小弧度，像是想去笑的样子。他修长的双指灵巧地回复过去：“还真不能完全肯定呢，文学和科学的用途不能一概而论，况且，科学也不全是万能的吧。”

俩人就像正电荷遇上负电荷，只需要话题作为导火索使他们定向地移动，电火花就会一下子爆发开来。

润青看着正元的回复，有些不高兴，像斗牛场上被人挑衅的公牛，他粗壮的手指重重地打在手机上：

“?”

他继续噼里啪啦地打着：

“科学难道不是万能的吗？我们身边的东西，哪一样不是科学造就的呢？我反正认为科学至高无上，文学毫无用途，就应该被扔进垃圾堆。科学让我们活的更好，让我们在现在也能够上学；让我们能够吃饱饭，才能够让毫无用途的人去思考那些毫无用途的哲学文学什么的东西；科学造就了医学，救活了这次灾情中那么多人，这不是能靠一支笔就救活的。而且科学有唯一的正确答案，你氧化钙遇到二氧化碳就会变成碳酸钙，而不像你语文连作者自己都做不对阅读题，鉴赏来鉴赏去都是喋喋不休，令人头大。再说，学理科就业都比文科要好，想想也是，学理科学的都是真本事，学文科呢？有几个找得到工作的，不都是一群腐臭的人，你看最近那个被披露的公知，叫方方那个，不就是学文科学得都成了汉奸了吗。况且科学永远能够保持进步，从亚里士多德到牛顿到爱因斯坦，人类越来越接近宇宙的真理，按这速度，没准我们这个时代就能懂得这个世界的真理了呢。而且，那些不科学的东西没用也就算了，还害人，之前那个广告不也是说什么我们恨化学，笑死我了。所以科学肯定是万能的，语文这种东西什么用途都没有，我觉得不仅这篇文章可以删，最好语文课都不需要。”

正元掩着嘴，“你这架势就像要和我辩论似的，那行，我们就聊聊科学是什么。”

“我的观点是，科学不是万能的，他和其他学科一样，只是人们探求这个世界的一样工具罢了，是工具那么就会有疏漏，对吧？”

“那么接下来我要开始论证我的观点了。”正元按下回车，明显有清澈的回响。

“首先，开宗明义，科学指的是一种经验和演绎论证下的自洽逻辑准则，简单来说，科学是猜想，实验，总结的一套成体系的方法，同时也是一种当代人类处理问题的思维结构模板。”

“那么因此，科学就有了如下弊端。”

“首先，科学处理的是物质世界的问题，而物质世界本身是有限的，也就导致了科学是有边界的，你可以用科学去解释苹果是什么构成的，却无法解释苹果的本质乃至“苹果”这个概念的本质究竟是什么。其次，科学在其解决问题的同时，会带来更多难以在物质上解决的问题，历史上我们见到的可就太多了，发明的火药带走了多少生命，核武器的阴影至今笼罩在我们上空。最后，科学本身的矛盾更是无法弥补的。科学立足于他的可证伪性，也就是一切都是可以证伪的，这是科学的最强之盾，保证科学的严谨，但是科学还有一根最强之矛，叫做‘无限进步论’，用一句话概括来说，所有的恶都是因为知识不足造成的，你批评进步是因为你不够进步，你批评知识是因为你没有知识。这个说法看起来是无懈可击的，但是问题就是，科学的可证伪性和无限进步论，本身就是一对矛盾。无限进步论是不可证伪的，所以他不科学。因此，科学本身是存在矛盾的，以至于难以调和，产生局限。”

正元发送出去的时候，内心有着莫名的优越，他与润青的友谊，大半是建立在这种知识观上的优越的。

润青看着正元发过来的一大串的消息，通篇“可证伪性”“无限进步论”之类看不懂的名词，头又昏沉沉的了，他尝试着辩驳。

“火药本身是没有罪的，有罪的是使用枪的人，科学是中立的，知识是无罪的。”

正元此时反而更像是屏着气的渔夫，等着润青下套。

他快速地收起鱼竿：“一把刀不知道善恶，取决于人类怎么用它。作为一把刀，你只要锋利就行了，管他那么多做什么？但是我们能够脱离人来孤立地讨论一把刀吗？脱离了人，刀就是一堆铁原子罢了。但它为什么是刀这样的一个样式呢？它是被谁出于什么样的目的和需求去做成一把刀的呢？它是怎样锻造出来的呢？这些都和人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一把刀被造出来就不可能是中立的，它存在于这个结构中就一定去塑造一种新的关系。你要么用它切菜，要么用它砍人；你要么吃它切好的菜，要么被它砍，人是刀的因，也是刀的果，科学也是一样的，人是科学的因果。科学自然不是中立的。”

正元发送出去的那一刻，他的眉毛都快翘起，他期待着，期待润青开学后崇拜他多知的那一瞬间，像在生日蛋糕上填满白奶油一样，填充他膨胀的优越感。他又加了一句，在辩论的天平上自己那一方重重地放上了一块砝码：

“就和费耶阿本德说的一样：‘科学惹人注目，哗众取宠而又冒失无礼。’”

天平已经完全倾倒向了正元一样，尽管没人，他依旧作出谢幕的动作，又等待着润青的那句：“比不过你。”，为这场战争画上尾号。

润青久久没有回复，正元疑惑，内心不仅揣测：“莫非输了一个人赌气着？”他想了想，敲击键盘安慰老友，“尽管如此，科学依旧是处理世界的最好工具……”他准备发送，润青却传回了一条消息：

“哲学死了，它跟不上科学尤其是物理学的步伐。

------史蒂芬·霍金”

正元耸耸肩，删去原本的文字，他想让润青彻底心服口服。

对面又发来了一大段文字，正元随意地看了一眼，眼神一下子没了之前的散漫，手作出沉思者的样子，支撑着脑袋，细细地看着润青发过来的内容。

“接下来我将一一辩驳你的观点，首先，我同意你所说的科学处理物质世界的问题，这是波普尔的观点吧，问题是物质世界其本身的有限性问题，并不是物质世界自身造成的，而是人类的局限性，这是与科学无关的，你可以以此论证科学主义的局限性------这取决于人类，而科学本身的边界并不取决于物质世界，因为科学处理物质世界的同时，解构了人所处的存在感知世界以及精神世界，因此，科学在理论上是没有边界的，有边界的是人类能运用的科学；第二，科学的中立和其结构对人的作用并没有逻辑关系。一把刀被造出来，去切菜也好，去砍人也好，最后和刀的并没有决定性因果关系，和你说的一样，人是科学的因果，那么正因此，我们寻找的永远是因的人或者果的人，而不是责问作为中间过程的科学，这恰恰证明了科学本身的中立无罪论，即使科学的发展目的和发展结构都是有罪的，但是作为中间论述的科学是没有任何情感判断的；第三你所说的科学的矛盾，这也是波普尔的观点吧，所谓可证伪性自身就是不可证伪，这里的问题是这一命题的区间是科学，但是这一命题本身不属于科学。在我们谈论的物质世界上，这一命题属于基本命题，讨论它的可证伪性就会形成理发师悖论一样的自指悖论，这是毫无意义的，除非我们能在物质世界上寻找一个更为基本的世界。科学建立在逻辑上的，可是逻辑本身是有缺陷的，如维特更斯坦说的一样，语言的极限导致了逻辑有缺陷。所以科学只能逼近真理，这也是科学可以证伪的原因，科学是不断变化进步的，是过程而不是固定的结果。

正元反复看了一遍又一遍，斗大的汗珠从脸庞沁出，这段文字完美地反驳了他所有的漏洞，而内在的逻辑又像像是铜墙铁壁一样无懈可击。更令正元疑惑的是，这种水准明显不会是润青的笔作，而在网上摘抄如此大段在短时间内更是不可能，润青究竟是找到了谁进行代笔，又如此成体系。正元瘦弱的身子有点颤抖，弱不禁风的，风一吹就要倒了似，更像书生了。

正元只好从其他角度去无力地辩驳。

“科学诞生于哲学，哲学是学科之父。”

“哲学死了，早就被科学弑父夺权。”

“科学无法解决人内心的问题，也无法解决人的本质问题。”

“神经科学也是科学，人是物质构成的，人自然能够由物质满足内心。”

正元的战场越来越小，被对面整个包围住，只能做出防守的姿态。

“科学需要科学哲学！”

“科学哲学对于科学的作用就和鸟类学对鸟的作用一样。”

正元连语言都组织不清了，他引以为傲的逻辑在对面早已漏洞百出。

正元辩驳的力度越来越弱，语气也越来越感性，最后竟然只能说出“文科是就业的万金油”这样浅俗的话。

对面只发来了短短一句话。

“不，哲学不是。”

正元顾不上平时的书生人设了，直直地发了一句气话：

“你说不是就不是吗，你有论据吗？”

“我就是80年代复旦哲学系毕业的。”

又过了一会儿，对面又发过来一段消息，是润青：

“哈哈，不好意思，刚刚和你说话的是我妈，我实在辩不过你，这次就请了外援，我妈在家做家庭主妇，平时也没什么事，对这挺有兴趣的，哈哈。”

紧接又是一段长消息。

“那么我开始总结我的观点了。我们认为科学的作用更为显著，相较于人文社科。但是我个人认为人文社科是必要的。首先，科学是我们处理这个世界的工具，它能够较有效地处理这个世界的问题；其次，科学本身是工具的性质，导致了科学的无罪属性，也使其能够适用于普罗大众；再者，科学的不可证伪性和无限进步论促就了它优越的特点，而又因为我们活在最基本的物质世界，因此不可证伪性和无限进步论的可证伪性不是我们所需要的讨论的范畴。以上几点我认为科学的作用是显著的。”

“但是，我不赞同人文社科是无用的，只是在这个社会，人文社科真的找不到工作。润青他爸和我都是复旦哲学系毕业的，但我们最终都没有做和哲学有关的工作。这个世界不需要那么多哲学家。这是现实，但是并不是说人文社科都是没用的，这个世界需要有东西来慰藉自己。润青或许看到我俩，自己也有点极端，偏科也严重。孩子，你是润青的朋友，我希望你也能多关照关照他，也让那孩子能有一点人文情怀，麻烦你了。”

消息间空了几行，作分割线。分割线以上是一位哲学出身的学者的辩驳，以下是一位母亲的自白。

正元留下了一段诗作为四辩的结尾。

走得太快的人，

有时会走到自己前面去，

他的脸庞会模糊，

速度给它掺进了，

幻觉和未来的颜色。

他想了想，最后还是用了浅俗的话来结尾。

“我明白了，谢谢阿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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