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狐叹

青丘之山，其阳多玉，其阴多青，有兽焉，其状如狐而九尾，其音如婴儿，能食人，食者不蛊。——《山海经·南山经》

离山之上，只见玄素两道身影正在四方局内杀得痛快，细看此局，黑子的半壁江山已然被白子吞没，残余棋子也似被白子形成合围之势，显然大局已定；再观弈者，一位虽身着素衣但通身的气派一望便知远非常人，仅是端坐着便也是神韵独绝，丰姿无限，而此时我们这位谪仙似的人儿却是剑眉紧凝，薄唇微抿，手中黑子起起落落，拿捏不定，相较而言另一位则显得恣意的很，合着一身玄袍侧卧一旁，一只手撑着脑袋发髻微散，神若秋惠披霜，目如寒江，琼鼻绛唇，虽艳不俗，只顾伸手把玩着白玉棋子，葱管似的手指在玉影衬托下显得更加剔透可人，倒是并不在意对方下的何手。终是等得素衣仙人黑子落定，只见玄衣袖袍一甩，白子入局，胜负皆定

这时，突的传来一声哀嚎，不是别人正是适才败弈之人

泽焱：啊啊啊啊——离山，你这个变态，你就不能手下留情点，次次非要我的棋无处安放你才肯罢休，拜托，下次让我死痛快点。

素衣豁然起身，瞪着一旁一脸无辜的山君哀怨道。

只听远处一青衣少女娇喝一声，不一会儿丽人便在素衣公子跟前站定，却是指着玉一般的人儿张嘴就骂

青女：泽焱你个没良心的东西，当初要不是你哭爹喊娘地求着我家君上与你纹枰，山君才懒得搭理你咧，而今输了竟反倒责怪起我家主人来，当真是不害臊！

泽焱：嘿，我说青女，你倒是忠心护主的很呐，我这气话而已，瞧你，较什么真啊。

泽焱满脸堆笑试图讨好眼前这位小姑奶奶，青女似并不领情，柳眉一竖，剜了一眼泽焱，冷笑道

青女：给本姑娘收起你那副奴才嘴脸，看了就让人恶心，也就山君她好脾气忍得了你，换了我早把你赶出离山了。

泽焱被这么当头一棒，犹如冷水淋头，脸上的笑再也绷不住了，不禁小声嘟囔

泽焱：你家那位都不甚在意，你又生的那门子气嘛。

青女：你又在那嘀嘀咕咕什么呢！

泽焱：没，没什么。

青女：看你那一副受气小媳妇的样，真不知是如何混上九重天的。

离山受气小媳妇，青女这么一说，嗯——倒还真像。

离山苍白的脸竟染上了一丝笑意，泽焱听罢没好气地瞪了离山一眼，又转而向青女讨饶。

泽焱：是，是，是，青女姑娘你说的都对，都是我的错。是我，千不该万不该责怪了你家君上，那便请你消消气，消消气。

泽焱正说着还不忘给离山使眼色，离山无奈摇了摇头，微微叹了口气

离山好了！青女，到此为止，勿要再苛责泽焱了。

此道清冷之声终是为这场闹剧画上了句号。

青女：山君，我——

离山我亦知你心意，算了，下去吧。

少女低低答了声是，便翩然离去了，临走前又甩了记眼刀给泽焱，泽焱得意地对其做了个鬼脸

青女：你——

少女怒极，但又碍于在主人面前不好发作，只得愤然甩袖离去。

泽焱：喂，我说离山，你家青女丫头脾气见长啊，就那么几句玩笑话而已，她倒好一直咬着我不放。

泽焱别过脸去朝离山努了努嘴

离山一听，挑了挑眉

离山是吗？青女向来待‘人’温和，恐怕此次所遇非人才会如此急躁啊。

泽焱：你，你，你——哼！你俩是一艘贼船上的，就知道合着欺负我一个外人。

泽焱苦着张俊脸埋怨道

离山非也，非也，青女跟了我多年，为我的事劳心劳力，此等贴心人儿叫我好找，我自是多有回护之意。再说，泽焱你又不是不知青女脾性，多担待些又有何妨。

泽焱：我自是知道的，可你也瞧见了，那小妮子压根就没给过我好脸色啊。照你之言我倒好‘里外不是人’了。

泽焱一脸苦闷，抬头喊道

泽焱：天啊！太难了，这世道做——人——太——难——了。

离山在一旁无奈扶额，抬眸之间竟瞧见一物直直向泽焱砸去，“小心”二字尚未脱口便已听到一声惨叫，离山心虚掩面。可怜泽焱这边一嗓子还未嚎完，却被一从天而降的东西给生生打断了，额——不对，应该说是给“砸”得断了片。

泽焱揉了揉刚刚被不明物体重创的脑袋，又摸了摸自己的脸，在保证“颜面”依旧的情况下松了口气，而这时不远处的离山之主却再也憋不住心中笑意，不由放声大笑起来

离山哈哈，泽焱你也是够倒霉了，前脚被青女怼，后脚便被砸

离山笑着打趣

离山我今个儿当真是开了眼界，哈哈。

泽焱抖了抖衣袍沾染的灰尘，站起身来，黑着脸睨了一眼离山，离山也便有所收敛，只是不停抖动的身形，以及眼角似有似无的晶莹终是将其心中所感给表现的淋漓尽致。泽焱见眼神威胁并未起何作用也只好作罢，忽而又想起当时眼前女子所呈现的小女儿家的模样——峨眉微舒，美目流转，嘴角含笑，心中不禁泛起涟漪，嘴角也不自觉微微上扬，满脑子都是女子笑意盈盈的样子。

离山笑罢，抬手擦了擦眼角滴泪，又理了理刚刚为忍笑而抓皱的衣角，倒是恢复了常态。却见泽焱在一旁低头浅笑，那样子别提多诡异了。

离山难道真是给砸傻了

想着便轻轻唤了声泽焱。少年正沉在甜蜜遐思之中，忽听得一声轻唤，急急忙忙从中抽离，脸色微红应了一声。回魂的泽焱这才想起害得自己沦为笑料的罪魁祸首，于是便俯身粗鲁地提起一旁毛茸茸的物体，作势要甩，可怎料不管怎么使劲，手上的东西依旧稳如泰山，甚至有愈发紧贴之势。泽焱气急，正准备捏个火决烧了这碍事东西时指尖却陡然传来一阵巨痛，便惊呼着用力一甩，只见那团不知为何物的东西总算是脱离了泽焱的手，但又一个抛物线完美的落到了离山怀里。泽焱只觉手上一轻，长吁了一口气，却不料抬眼望去那该死的东西正窝在离山怀里。

离山低头看了看怀中重物，毛茸茸的、圆乎乎的、竟还在瑟瑟发抖，见状竟鬼使神差地抬手抚了抚这小东西，冰冷的骨节拂过怀中物，指尖传来的阵阵温热使得离山的思绪飘远，脑中忽而闪过的人影与这熟悉的温暖让离山莫名有些烦躁。一旁的泽焱看了，气得脸色发青，心道

泽焱：好你的小崽子竟敢咬我，还当着我的面占离山便宜，看我等下不好好教训你。

正当泽焱准备动手之际，那小东西却先他一步挣扎着跳出了离山的怀抱，抖了抖圆圆的身体探出一个小小的脑袋来，一双圆溜溜的眼睛正四处打量着，眼中透着丝丝探寻，头上尖尖的耳朵以及身后那显眼的九条尾巴无不显示着这不速之客的身份——狐狸，准确来说是只青丘的狐狸。离山看着早已冷却的怀抱，讪笑一声，又恢复了如常面色，冷声道

离山我离山素来与青丘少有来往，不知阁下今日到来，有何贵干？

说完离山目光凌冽的望向不远处已经化为俊朗公子模样的客人。

客人长身而立，水色长衫罩在身上，灵气逼人，袖口和领口皆绣有祥云暗纹，精巧之处又不失雅致。偏还是剑眉星眸，高鼻薄唇，倒真是生了副好皮相，尤其是一双墨瞳，纯净如洗，灵动异常。客人听出离山话中不耐，抖了抖衣袖连忙朝离山行了一礼。

顾言欢：在下青丘顾言欢，此来离山为求一物，之前若有冒犯山君之处请多担待。

离山听罢嗤笑一声

离山呵，原是来求东西的，阁下恐是高看在下了，对于这离山的一草一木我向来吝啬的很，阁下所求的恕我难以割爱。

顾言欢：你还未知晓我所求何物，便这样断然拒绝，恐于礼不和吧，山君大人。

只见来者抬起头来直视离山

离山哟，还是个牙尖嘴利的家伙，看来顾云裳把你教的不错啊。

离山似笑非笑。

顾言欢：多谢山君夸奖，家姐她……

还未等顾言欢说完离山便不耐烦打断

离山我这离山素来无甚长物，你青丘自诩灵宝之地，多的是珍奇物什，再不济你几位姐姐那里也私藏了不少，若你去求只会是有求必应，七公子又何苦来我这自讨没趣呢？

离山挑了挑眉，手指有意无意拨弄着盒中玉子

离山呐，你青丘没有的观之四境也只有三样，你说好巧不巧其一幽泉便独我离山所有，而你所需正是此不是吗？七——公——子。

顾言欢：山君慧心，那在下也无需多言。望大人能慷慨解囊，在下将不胜感激。

说罢忙朝着离山再拜首。

离山诶——先别急着拜本君，我何时应了你所求之事？

离山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站起身来，甩袖笑眯眯地俯问

离山呐，都说了本君素来吝啬，纵使你三叩九拜，我也不会予你。

顾言欢听后立马直起身来，脸色不快，话中也夹杂丝丝怒气

顾言欢：山君这是何意？我好心好意来求，可大人却将我一片赤诚当作空气，还肆意玩笑，当真是欺我青丘无人吗！

离山听到此处不禁拍手大笑，旁的泽焱听此暗讽正欲上前理论却被离山伸手拦下

离山哈哈哈，七公子说的好！好一个视赤诚若微尘！我离山本就是一介孤鬼，孑然一身，了无牵挂，自是比不上你青丘神裔血脉。你们青丘知礼好礼，可我只是粗俗鄙贱之辈，当真是受不起你这一再敬拜更别谈尔等赤诚。所以阁下还是请回吧！恕在下不能远送。

离山下完逐客令便径自离席而去。

泽焱见状急呼

泽焱：诶等等我啊，离山！

随后也三步并两步地离开了顾言欢的视线，徒留脸色不虞的顾七公子呆在原地。

顾言欢是何许人也啊，那是当今青丘女帝的幼弟，从小便是泡在蜜罐里长大的，别说在青丘了就算放之四海八荒也没人敢这般直接拂了他的面子。可今天却在这小小离山受了如此窝囊气，越想这顾言欢心里越不是滋味。

顾言欢：哼，一蛮荒之地的山君罢了，也敢这样消遣我，要不是不忍大哥困于情爱伤了自己，我才懒得——不对是不稀罕来求那劳什子幽泉咧。

顾言欢踢了踢脚边石子，又扫了扫周边景致，越发觉得无趣倒是衬了这儿主人的气质——平淡无味。此时脑中又突然浮现起离山那如深潭般的双眸，更是恼火的很，正欲打道回府时，脑子灵光一现，仿佛想到了个绝妙的主意，笑着稳住了脚步转身便往山中深处走去。

虽说离山看似一副病气缠身的苍白模样，可行动起来却不似那般孱弱无力倒是脚底乘风，步履轻盈，落地无声。这不肖一会儿，便已行过小半离山之域，心中那稍许不悦也已消弭，步子自然也放慢了些，终是在一座幽静园子前停了下来。可身后的泽焱只顾追赶，丝毫未料到离山会就此止步，于是乎直直撞了上去，离山被撞得一个踉跄，向前扑去，好在泽焱眼急手快，拽住了离山衣袖，将她一把拉回，这才让离山幸免于难。

离山稳了稳身形，回头满脸疑惑

离山你跟来作甚，你我棋局已解，你不该就此离去吗？怎么，刚才的热闹还没看够吗？还是说你也同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般另有图谋。

离山眼神不善的盯着泽焱。

泽焱：嘿——我说你要不要把我想的如此心机啊，你离山认识我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我泽焱什么性子你当是知道的呀！

泽焱一本正经地看着离山

泽焱：唉——还以为百年来的朝夕相处会让你有些动容，却不知你会如此想我，枉我还傻子似的到处去跟别人说我与那离山之君交情颇深，朋友二字应是当得起的。啧，看来是我自作多情，你呀就是木人石心，怎么揣也揣不热。

泽焱自嘲道，松了手中衣角，欲转身离去。

离山听到“交情”、“朋友”几字，眉头蹙起，想到自己与泽焱相识多年，泽焱为人如何自是一清二楚，他不同于苍穹上那些眼中只存门户之见的神仙，他洒脱、随性、活得肆意，这也正是离山所羡慕的地方，可她却从未想过自己在泽焱心里能有如此份量——能担起友人二字。离山自认性格古怪、脾气难以琢磨，能被称之为朋友的人不出十指之数，可她从未在意，即便是在面对其他仙家的非难讥讽时也总是波澜无惊，在她看来所有只会呈口舌之快的人都不过色厉内荏罢了，自己不愿争论也不屑辩解，偏生次次都有位素衣青年跳出来为自己出头，与众人唇枪舌战，起初离山是不甚在意的直到眼前这位竟为了自己，出手将玉虚真人座下二弟子给打的个半死还险些被天尊贬下凡去，只因那个倒霉蛋当着众仙家的面说了些有关自己的污言秽语，事后离山这才慢慢注意起这位爱管闲事的“好心人”，几经打探才知这位青年原是天上白泽圣君——泽焱。

从见离山第一面开始，泽焱便想方设法往她这跑，今天送个瓜明个提壶酒，可谓是日日不休，离山起初头大的很越到后来也便放之任之了，不得不说打泽焱来了之后离山便不复往日般冷清反倒多了丝人情味。想到之前种种，以及他为了自己跟他人争得面红耳赤的样子，离山心中突生悔意，于是对着快要消失在眼前的挺拔身影喊道

离山等一等！泽焱。

话音未落，只见素衣青年已兴冲冲地跑到自己跟前，一把搂过了离山的脖子，脸上丝毫不见之前的阴霾，倒是笑得别提多开心了。

泽焱：我就知道离山你啊舍不得我！

泽焱满面春风自顾自说道，边说啊还边加紧了手中力道，离山见状抽了抽嘴角，心里暗骂自己为何要心软，泽焱这家伙脸皮厚的跟城墙似的，怎会有事？看着泽焱有愈发紧贴的趋势离山或多或少有些不适，便略带嫌弃的开了腔

离山手——松开！立刻！马上！现在！

泽焱先是一脸茫然后看了看自己搂在离山脖子山的手又瞧了瞧离山渐渐黑下来的脸，急忙缩了手，两眼一弯

泽焱：哈哈，我太激动了，知道你不喜别人碰你，你看我这不是放手了吗？诶诶诶，别打呀，别打脸啊……

泽焱：啊——离山君打人啦，不对，打仙啦！救命啊！

离山吵死了，闭嘴吧！

泽焱：唔嗯——唔——唔——

顿时，泽焱的惨叫回荡在整个离山，鸟兽四散，就连正在山林深处摸索的顾言欢也是被吓了一大跳，手中的狐火也是抖了抖。

泽焱：嘶——，我的脸……离山你给我赔！

泽焱恨恨道，又摸了摸被揍的面目全非的脸，疼的啊是倒抽凉气。离山回瞪一眼，泽焱立马噤了声，心中委屈无比，不由小声怨道

泽焱：把人家打成这样还不让说，真是……

正絮絮叨叨着脑袋突地一痛，只见一墨色小瓶砸中他的脑袋后掉在地上滚了滚，最后停在了泽焱脚边，泽焱快速拾起定睛一看，竟是归元散，按下心中惊讶复而抬头看了看远处那抹瘦削身影，会心一笑，接着赶紧加快了步伐，紧随离山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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