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别离

楔子

谢渊站在沈纤面前时，一脸平静。

顾轻语终于忍不住一脚踹过去，她用尽了全力，谢渊被砸到墙边。

谢渊冷漠的擦掉嘴角溢出的鲜血，他双眼失神的盯着沈纤。他并没有被踢的愤怒，他保持半卧的姿势许久，才开口说出来到无影阁的第一句话。

“她真的死了吗？尸骨无存？”

沈纤推开窗户，她望着凌峰山下的美景，静默良久。

凌峰山下浓雾一片，只依稀有几处灯火。

“四年前，她便是此刻上山的。”沈纤突然轻声开口，像是在喃喃自语。

谢渊闻言，视线转向窗前，晦明变化的神情让人猜不透他的心思。

沈纤缓缓转身，明亮的月光照在她苍白的脸上，她嘴角的笑意寒气逼人。

“四年后，是你害死了她！”

谢渊整个人一颤，许久，他突然大笑出声。

第十七章

欢欢她第一次见到谢渊时只有五岁。

彼时她是青楼婢女的女儿，为了不被老鸨赶走，年仅五岁的她学会了如何利用自己的幼童模样去偷香客的钱包。

她经常混迹在青楼，对于那些骗人的手段她了如指掌。

谢渊刚踏进寻香楼的门时，欢欢便盯上了他。

那时的谢渊不过刚刚是舞勺之年，长发只简单的束起，却给人一种成年男子的压迫感。

他衣着华丽，气宇不凡，一看就是有钱人家的公子哥。但通过他的神情不难猜出他是第一次来到此处，至于他为何来此，欢欢并不关心，她聚精会神的盯着对方的钱袋。

直到谢渊一脸嫌弃的坐在角落里，欢欢才擦擦双手蹑手蹑脚的跑到他所在地方的桌下躲着。

谢渊眼神冰冷的看向高台正在跳舞的头牌俞清，传言这位头牌有摄人心魂的能力，凡是见其跳舞的男子皆会为之疯狂，即使一掷千金也无所谓，甚至家破人亡也在所不惜。

一月前，当朝大将军谢利为了她得罪了众多权贵，在家中被刺杀身亡，而刺客却无从查起。皇上念其功勋，封其子谢渊为永安侯。一时间，誉满天下的才子谢渊成为了京城百姓茶余饭后谈论的对象。

谢渊的回忆突然被打断，他迅速伸手抓住正拿着他钱袋的一只黑漆漆的小手。

欢欢整个人止不住的颤抖，她立马紧闭双眼，准备承受对方的怒火。

但许久之后仍不见对方有任何动作，欢欢偷偷睁开一只眼睛，只见对方神色复杂的盯着她看。

“你叫什么？”谢渊冷声问。

“欢欢，欢喜的欢。”她小声地哭泣求饶，“求求你，饶了我这一次吧，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这种话欢欢也不记得这是她第几次说了，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她早已练就了处变不惊的本领。

台上跳舞的俞清忽然摔倒，四周看客立刻慌乱起来。

谢渊就那样轻轻地抓着她的手，温柔的一笑，“你愿意跟我走，离开这里吗？”

“我愿意。”她几乎是立刻回答。

这里的一切，她早就想远离了。除了，她的视线不由自主的望向高台上正搂着俞清的母亲。

虽然生活贫苦，但母亲却用尽全力给予她温暖，母亲是她唯一的牵挂。但如果母亲和幸福生活让她做选择的话，她会毫不犹豫的选择离开母亲。这才是真正的生存之道，这才是真正的她。

谢渊将她抱在怀里，余光扫过高台之上目不转晴的盯着他看的俞清，嘴角微勾。

欢欢离开了寻香楼，她成为了谢渊名义上的妹妹谢欢欢。

在谢府，欢欢学会了琴棋书画，为了不让谢渊生气她改掉了之前所有的陋习。谢渊将所有的宠爱都给了她，她成为了京城中众多小姐的羡慕对象。

三年后，她八岁生辰那天，她十分想念母亲。于是，她趁着侍卫不注意偷偷跑出永安侯府。但呈现在她眼前的寻香楼却早已没有了昔日的繁盛，它变成了一片废墟。

“不可能，为何会这样？”她失神的望着前方，满眼不可置信。

“在你离开后不久，江湖中人为了争夺俞清大打出手，争吵间有人无意中打翻了烛台，引起了一场大火，将所有的一切都烧了干净。”谢渊突然出现在她身后，他伸手将她抱在怀里，低声喃语，“我不想见你伤心，所以特地隐瞒了此事。”

“母亲，清姨……”她终于忍不住在他怀里痛哭出声。

得知一切的欢欢，把谢渊当做她唯一的依靠，亲人去世的打击渐渐被她遗忘，她幸福的和谢渊一起生活。

时间转瞬即逝，欢欢到了及笄之年。这十年是欢欢最幸福的日子，但对于谢渊却不是。

谢渊当年被封为永安侯，虽有俸禄但却没有丝毫实权，成为诸位大臣嘲讽的对象，他在朝中受尽了屈辱。但即使是这样，他也一直在欢欢面前展露笑颜，他将他所有的温柔都给了她。

“明天，我给你引荐一人。”

听见谢渊的声音，欢欢梳发的手一滞，她轻声问，“那人是谁？”

“刑部侍郎纪律的儿子纪凌尘，我希望你能够得到他的喜欢。”谢渊从她身后抱住她，他的头轻放在她肩上，“欢欢，你愿意吗？”

“传言纪公子举世无双，如此好事，我自然是愿意的。”她轻声笑了。

“是吗？那再好不过了。”他迅速起身，脸色苍白的望着镜中的她笑了，“我希望你能幸福。”

他转身离去的刹那，镜中的女子默默流出两行清泪。欢欢缓慢伸手擦掉眼泪，望着镜中的女子她失神的说，“果真是风华绝代啊！”

这些年来谢渊越是对她好，她却越是心中不安。后来随着年龄的增长，她渐渐猜出谢渊的心思。

她生的很美，是那种妖媚到了极点的美，轻易便能蛊惑人心。她很想问他，当年他是否是因为这个才将她带回府的？她也曾想过恨他，但却又不舍得恨，毕竟他给了她多年的温柔以待。

朝夕相处多年，她对他却早已不是简单的兄妹情了！所以，无论他的目的是什么，她都愿意答应他。

生辰宴的当天，她见到了纪凌尘，的确是个风度翩翩的美男子。她本以为她的余生便是和他在一起，可是上天却和她开了个天大的玩笑。

“令妹果真是我见尤怜啊！”纪律丝毫不隐藏他对她的爱慕。

他的话刚落，四周陷入一片寂静。

谢渊手中的酒杯被他捏出裂痕，他不着痕迹的用衣袍遮住右手。

知道纪律的心思，周围大臣虽觉得十分惋惜，但却又碍着纪律的身份地位，纷纷出言夸赞。

“父亲，孩儿对谢姑娘一见钟情，希望父亲同意孩儿向永安侯府提亲。”纪凌尘突然下跪提亲，震惊了全场。

纪律碍于情面虽有不甘但还是亲自为了儿子向谢渊提出了结亲之意。

谢渊轻笑，“舍妹能嫁入纪府，那是她几世修来的福分。”

于是，在各位大臣的见证下，欢欢与纪凌尘的亲事便如此仓促定下了。

成亲一月前，谢渊在房中喝的烂醉如泥。欢欢坐在他对面，安顺的看着他的眉眼，她的眼中充满不舍，很快她便要离开他了。

“欢欢，”谢渊突然开口唤她，他说话间全是酒气，“我不舍得你走。”

“谢渊，我在你眼中究竟算什么？”她伸手抚上他俊朗的脸，有泪水滑下，“我究竟算什么？”

“妹妹，你是我最爱的的妹妹。”他别过脸轻声说。

欢欢松手，她微笑道，“我会嫁给他的。哥哥。”说完她突然凑过身子上前在谢渊脸上轻轻落下一吻，然后转身快速离去。

她走的太过匆忙，所以她没有看见身后谢渊清明的眼神。

成亲当晚，她再次见到了纪凌尘。她一直以为当初他是为了替她解围所以才开口求亲的，可是那时她却得知他是真心爱她的。

那时她勉强笑了，原来这世上还有人是真心爱她的。

婚后她受尽了恩宠，却成为了谢渊安排在纪府的眼线。

因为她的情报，谢渊很快便得到了太子萧何的信任，当萧何登基为帝时，他成为了名副其实的侯爷。只是他从未娶妻。

欢欢不爱纪凌尘，但却是真心感激他，是他带给她诸多温暖，所以一直以来她都是真心待他的。

然而平静地生活却在欢欢十八岁那年再一次改变了。

谢渊的权势越来越大，但他对欢欢的思念却越来越强烈。最后欢欢还是听从了他的命令，她选择了诈死离开了纪府。然而就在她以为终于可以和心爱之人长相厮守时，谢渊却再一次狠心推开了她。

谢渊为了完成萧何的臆想，希望她混入无影阁，成为他的眼线。

无影阁的存在一直都是传说，可如今他为了一个传说将她推上了死路。

“我在你眼中究竟算什么？”多年的怨恨终于在那一刻彻底暴发。

“妹妹。”谢渊一字一句的开口解释。

欢欢气愤的打了他一巴掌绝情的走了。

就在谢渊以为她永远离开了他时，她却在第二天背着包裹出现在他面前。

“这次之后，你我恩断义绝。”

她走的决绝，他伸出的手就那么僵在半空许久。

无人知道她究竟经历了什么，最后她在一个夜晚登上了凌峰山出现在沈纤面前，成为了一个影卫，也成为了萧何安插在无影阁的一个眼线。

但不久之后，她接到了一个任务，刺杀纪律。

纪律是萧何的心腹，也是纪凌尘的父亲。虽然他为人风流，但他却是真心爱纪凌尘的。他也是纪凌尘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

对于纪凌尘她一直怀有愧疚，尤其当她得知纪凌尘在她假死后精神恍惚，甚至为了她一直不愿再娶妻时，那种愧疚让她夜不能寐。可如今，她却要去刺杀他的父亲。

她最终还是不忍心，偷偷将此事透露给了谢渊，希望他可以想出解决的办法。

但直到她手中的剑插入纪律的身体时，谢渊都没有传信给她。

纪律死前震惊的神情，她一直无法忘怀。

纪凌尘跪在他父亲的灵堂前时，她躲在后面亲眼看见他痛苦的表情。他眼中的仇恨，让她无地自容。

她在一个夜晚出现在了谢渊面前，她手中的剑紧紧地贴在他的脖子，她厉声问，“为什么？”

谢渊淡淡一笑，丝毫没有被质问的迟疑，“他对于如今我来说是个阻碍。”

“阻碍？”欢欢冷笑，她后退几步，冷冷的望着谢渊，“你这样的人还真是薄情寡义啊！谢渊，我一直以为我懂你，可是此时此刻我才真正的看清了你！”

那天之后，她彻底与谢渊断绝了来往。她经常躲在暗处，尽自己所能去帮助无权无势的纪凌尘。如此的生活又过了四年。

这四年来她刻意躲避谢渊，但谢渊却对她紧追不放。她已经心灰意冷，不想再次为了飘渺的爱情而失去自我。

四年后，她收到了一封信。

谢渊用纪凌尘的性命相逼让她回到他的身边。

那时她正在执行无影阁的一项十分重要的任务，若是失败，后果不堪设想。

阁主沈纤并未赶回无影阁，她只好找到了顾轻语。

顾轻语问她，“你是因为谢渊回去还是为了纪凌尘？”

“我欠了纪凌尘太多。”她轻声开口。

“你觉得谢渊为何一定要你回去？”顾轻语不断追问。她的眼神很平静，但却又充满诱惑。

“我不知道。”她终于忍不住痛哭出声。“这么多年了，我不了解他，一点也不。但是我知道我恨他。”

顾轻语许久之后，轻叹了口气，“欢欢，依照无影阁的规矩，我本该将你打入炼狱。但是，”她扶起欢欢，“你自己的事，还是需要你自己去解决。任务我会秘密派人顶替你去完成，你可以回京城，但是你必须回到无影阁。即使是死，你也只能死在无影阁！”

“是。”

欢欢到达纪府时，已是深夜了。纪凌尘在两年前遣散了家仆，如今已是一座荒宅了。

她刚踏进府内便被黑衣人围住。

“凌尘呢？”她拨出手中紧握的的剑。

“欢欢，你变了。”谢渊从她身后走出。

时隔多年未见，谢渊也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少年了。欢欢冷笑，“你没有资格如此说。”

谢渊没有生气，他淡淡开口。“纪凌尘就在后院，只是后院我已命人撒满了火药。此刻，估计已经点上火了。”

欢欢转身，后院方向确实火光冲天。“你无耻！”

“欢欢，我了解你。当初为了幸福，你抛弃了将你养大的母亲。如今，只要你能够回到我身边，我可以不计较之前的种种。”谢渊他的神情有些平静，有种掌握一切的自信。

欢欢没有回答他，她快速冲向后院。身后传来谢渊的怒吼声，她忍不住流下一滴泪。四年了，他还是没有变，还是那般无情。

冲到纪凌尘身边时，他已经虚弱至极。但当他看见欢欢时，他突然伸手紧紧抓住欢欢的手。

“你果然没有死！欢欢，你被骗了。”

那时欢欢才得知被谢渊隐瞒了多年的真相。

欢欢的母亲是俞清，但老鸨为了隐瞒此事逼俞清将自己的孩子丢给了一位婢女。后来谢利因她而死，谢渊才会亲自去往青楼。他的目的很简单，报杀父之仇，却在看见欢欢的第一眼后改变了想法。俞清对欢欢的在意，以及她们神似的面容，不难猜出缘由。他带走了欢欢，用欢欢的性命逼俞清自杀，并放火烧了青楼。他将欢欢养在身边，为了有一天让她成为自己的一把刀，一把杀人的刀。

“欢欢，离开吧！他不值得你喜欢。”纪凌尘苦苦哀求，他不希望欢欢如此痛苦的活着，“你可以拥有自己的生活的，如果你愿意，我……”

他的话戛然而止，带着震惊的神情昏倒在地。

欢欢平静地擦掉泪水，她摸着自己的脸轻声笑了，“原来是因为这个，竟然是这个！”

她决绝的用随身携带的刀狠狠的划向自己绝美的脸颊，转瞬间血肉模糊。

那场大火烧了一天一夜，谢渊等了三天，也没有等到思念的人出来。

十天后，无影阁的影卫将他抓到沈纤面前。

沈纤缓缓走到他的面前站定，她伸出芊芊细手抬起谢渊的脸，“你想死吗？”

谢渊没有回答，他狂笑出声，许久，他沙哑开口，“她死了，我为何还要活着？”

沈纤松手，她温柔的笑了，“可是你不可以死，因为我不允许。”

她站起来，充满蛊惑的开口，“我要让你永远活在自责中。”

江湖传言无影阁为了替一名影卫报仇，不惜与整个朝堂为敌。传言无影阁的惩罚手段比大理寺的严刑逼供还要残忍，谢渊被折磨的生不如死。

传言虽不可信，但也只是差之毫厘。

谢渊被沈纤做成了人彘，日夜遥望着欢欢的棺椁。他无法死去，却又要日日夜夜承受着所爱之人死去的痛苦。

尾声

纪凌尘醒来时看见一名女子坐在窗前，他疑惑的问，“欢欢？”

轻语回头，神情有些意外，“你认识欢欢？”

纪凌尘一愣，刚才脱口而出的名字是谁？

“不认识，只是感觉……很重要。”他喃喃自语。

“你不必过多在意，既然你已无碍，便离去吧！”轻语走到门口时，看了一眼依然陷入疑惑为纪凌尘，轻声笑了。

欢欢，你看，即使他失忆了，却还是依然记得你。但愿，你们能有缘再见！

轻语来到沈纤身边，她望着熟睡的欢欢轻声问，“她还好吗？”

沈纤放下手中的银针，轻声笑了，“身体已无碍，只是她的这张脸再也无法恢复原样了。不过，这对于她来说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她醒来后会忘记一切，重新作为无影阁的影卫活着。”

“如此甚好。”轻语松了口气，她迟疑着问道，“主子为何要抹去纪凌尘的记忆？”

“只是希望他们能够真正的重新开始。”沈纤有些欣慰，“我相信，他们会拥有一个好的结局的。”

沈纤准备离去时，轻语突然开口问她，“主子觉得谢渊爱她吗？”

沈纤前进的脚步一顿，她的声音很轻，似是梦语，“爱吧！多年的相处，不是简单的利用能够决定的。四年前，他应是真心想要放她自由的吧！”

“为何？”轻语不解。

沈纤神秘一笑，“在明知欢欢的心意时，四年前他仍然告诉欢欢他只把她当妹妹。”

当年诈死的她如果想要长久的和谢渊在一起，注定要一辈子活在黑暗中。但离去便可获得自由与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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