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陈子鹭与陈子路
1.1
陈子鹭上小学之前都对自己的名字很满意,天上的鹭鸟,多好啊。“振鹭于飞,于彼西雍”,爷爷专门从《诗经》里挑出来的句子,潇潇洒洒,四分天生的聪敏颖慧,六分鹭鸟的气定神闲。
然而上小学第一天的早晨,在她就着萝卜干吸溜白粥的时候,爸爸突然来了一句:“接下来上学了,可要好好收收骨头了,读不出书来,以后扫大街。”
陈子鹭刷一下从桌边站起来,带着成为小学生的兴奋很豪情万丈地喊:“我以后就去跟爷爷在乡下养鸟!爷爷说我的名字就是一种很厉害的大鸟!”
“去个屁!书读不出,叫陈子鹭有什么用!叫你陈子鹭就是想让你以后远走高飞!”爸爸一巴掌拍在桌上,新开封的酱菜撒出了几滴汁水,在白炽灯底下,黄黄地闪光。
爸爸的怒气很突如其来,陈子鹭并不能明白其中的缘由,也许是爸爸最近又没有赚到钱。然而上学似乎不再是一件称心如意的事情了,她觉得自己被一种绝对的强权轻视,却碍于年龄和恐惧不敢为自己伸张正义,这种感觉进而演变成身体里一种扭曲的恶心。她渴望去说服,却又觉得这样的说服无力。没有味道的白粥吃进胃里,酸酸地泛出来。
开学第一天,陈子鹭很茫然,她不知道点名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排座位这件事意味着什么,只是混在一群她以为和她一样茫然的新同学之间,亦步亦趋,有样学样。头顶上的灯太亮,照得她眼晕。
在名字终于被老师叫到的时候,陈子鹭很紧张。她站起来的时候木凳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声响,就和前面每个被叫起来大声喊“到”的孩子一样。这一点给了她陌生中的少许安全感,开学第一天这件事背后隐含的重大意义总算被落到实处,陈子鹭千真万确是一名小学生了。
然而陈子鹭很快发现,这个新班级里似乎只有她一个人还带着幼儿园时的直白和莽撞,她的新同学普遍看起来比她懂事,比她机灵,比她更讨老师的喜欢。
比如陈子鹭很守规矩,她会很大声地跟老师问好,脸上的神情认真到严肃,要不是一年级的小豆丁们刚上学,还没进入少先队,她很可能在问好的同时跟老师立正敬礼。老师在刚上一年级的陈子鹭眼里,简直是神一般的存在,每执行一遍大声跟老师问好的仪式,陈子鹭都觉得自己更像一个好小学生,虽然在周围同学的眼里,这种行为让她看起来很像个与时代格格不入的傻子。
陈子鹭搞不懂班上那些成群结队含含糊糊跟老师问好之后嬉笑四散而去的女孩子,因为每次她跟老师问好,都能招来她们捂着嘴的轻笑。陈子鹭能察觉到在他人眼里她过时的认真所带来的奇怪气氛,却又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更不敢开口问,她和班上的女孩子之间,好像有一种天然的隔阂。
“为什么大家都要笑我?”陈子鹭百思不得其解,后来长大一点她终于在课外书里找到一个词来恰如其分地形容那些她被排斥出局的时刻——尴尬。
上大学后陈子路在国贸的电梯里遇到一个提着油腻的外卖箱挤进来的阿姨,穿着外卖公司统一发放的臃肿的工作服,在电梯开门时涌进来的寒气里,用特别热情的笑容和特别浓重的口音,大声对电梯里一群被挤得腹背相贴的高级白领说“新年快乐”。
没有人回答。
大家都僵着一张脸,充满怨念的目光无声无息地落在阿姨那只挤压电梯内喘气空间的外卖箱上。
其实那一瞬间陈子路特别想大声回阿姨一句“新年快乐”,但是电梯里太静了,静得她的脑海里全是小学同学嬉笑的脸,静得她的话和突然猛烈分泌的唾液一起堵在喉咙口,仿佛她只要敢张嘴就会被自己呛死。有时候,长大后的陈子路觉得自己很势利,很无耻,又自私,又懦弱。
真是活该自己每到类似场景就PTSD发作一般地恐惧,恐惧到想呕吐。陈子路想。
那天刚好是元旦,万家灯火,歌舞升平,气氛温暖和谐得一如那些陈子鹭被爷爷在乡下宠出天不怕地不怕的勇气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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