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成长都需要时间,而人的成熟往往更依赖于经历过的事情。成熟的人不会被外物轻易的影响心情,除非他在海边。天色阴沉的时候,浑浊的海水会淹没所有美好的心情,但仅仅只是淹没。躁动是属于孩子的天然本能,而压抑需要长期的后天学习。信正花了很长时间——确切说是一个时辰,去想自己回到海边应该是怎样的心情。现在他就坐在沙滩上,脚下堆积着厚厚的海藻和散发腥味的碎木,然后他发现自己毫无感觉。
他并没有他想象中那么难过,当然也并非完全没有痛苦,他似乎仅仅只是沉默。海面泛起灰暗的阴沉色调,这让他想起那些淹没在波涛中的平家武士,而活着的人隐姓埋名,独自苟活又悄然消亡。现在他和所有传说中的浪人一样,用斗笠和披风隔绝世界。耳边是潮水永无止境的拍击,而信正只是安安静静地坐在原地,身形瘦小却又风尘仆仆,像是来自远方的过客,又像是从海底滋生的幽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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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不是奈落本人的命令,信正一生都不想回到有海的地方。但他是武士,主公的意志永远凌驾于家臣自身的想法。他不愿意,却也没有任何拒绝的念头。百鬼蝙蝠聚居在百丈高的岛礁上,这里接近妖怪领地,虽然靠近村庄却显得格外荒凉。海滩紧挨着山崖,异常狭窄,沙土内掺杂着灰黑色的碎石子。或许是阴天的缘故,周围温度极其阴冷,带有腥味的潮水夹杂泥沙不住地冲刷,褪去后礁石和木架上挂满了湿漉漉的黏腻海带。
无论是出于什么原因,奈落冒着解体的风险排出了体内的人类核心。这直接导致他二十天的时间内,都处在濒临分解的散架状态里。与妖怪协商的事情自然而然落在了他的身上,百鬼蝙蝠的巢穴就在十里外的断崖上,鉴于蝙蝠都是昼伏夜出,他还有一白天的时间要等。
当然他完全可以去村庄里休整,但信正宁可生吃海滩上的沙虫和螃蟹,也不想踏进那里一步。
因此很长的时间他都只是近乎呆滞地望着远处的海面,直到思绪被突如其来的打闹声扰乱。
“半妖又出来了!!!你这没爹教的小杂种,敢跑这里偷柴火!!”
听起来是村庄里的孩子,和他的距离也有些远,但或许是和妖怪待久了,信正的听力远比先前要敏锐,话语清晰地传进耳朵里。
“我没偷……”说话的是个女孩,听起来年龄很小,语气也怯生生的。
“是我在海边捡的,我只是要烧饭而已。”
随后是一阵剧烈的推搡声,似乎有人打翻了竹筐,碎木噼里啪啦掉了一地。
“这是村子的地盘,你是人吗?有本事去妖怪那里捡柴火去!再说你也配生火?半妖就该吃生的!!……你走什么呀,我们让你走了吗?”
随后是一阵小孩子的哄笑。
“都说半妖力气都大,你摔赢我,我就让你捡走。赢不了我,你今天就吃沙子……”
信正悄悄从礁石上站起来,远远地观望一切。二十丈开外的沙滩上,一个穿着红色褙衫的小女孩被同村的孩子团团围住,每次都在离开的时候被推回地上。领头的几个孩子依旧在嬉笑,将打湿的柴火一根根踩在地上。
“半妖!”
“怪物!”
“白毛紫眼的妖怪!”
信正双眼一点点变得冰冷,再睁开的时候是没有任何温度的,潭水般的漆黑。
他只是一个投靠妖怪的弱小人类,这一点信正比任何人都清楚。很多事情他并没有插手的资格,而最该做的事情是转头离开。但就在那些孩子变本加厉揪住女孩头发的时候,十四岁的男孩彻底不再犹豫,朝着打闹的方向不急不慢地走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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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信正很长时间都把这件事,以及后来导致的一切,当做自己幼稚的重要证据。他只是不喜欢说话,但并不成熟。
“成熟是能够忍耐真正的怒火,在极度愤怒中保持清醒的理智。”他说。“控制不住情绪的人,都很幼稚。”
奈落当时坐在身边,用砂纸打磨木刀上的血迹。
“如果愤怒有正确的理由,那又为什么要忍耐。”他问道。
信正一时语塞,城主将砂纸归位,嘴角依旧是一抹浅淡的微笑。
“忍耐是因为弱小,但总会有强大的可能。”
他说着用木刀点住男孩的额头。
“那得先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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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织蜷缩在地上,头发和衣服上沾满了沙子。半妖、杂种、怪物、野孩子,她已经听得麻木,都没什么多余的感觉。
他们依旧在哄笑,编出嘲讽她的歌谣。尽管去笑去闹吧,她不在乎,他们总会无聊,然后她就能走了。
但这一次,他们显然并没有那么容易被打发,村里为首的男孩还嫌不尽兴,一把揪住她的头发。
“不就是踩了你柴火,你哭什么?”他说着伸出手腕举到紫织嘴边,“蝙蝠不都喝人血吗,你要不要喝一口,我白给你咬一口。”
紫织双手护着头发,挣扎着试图躲开男孩的手腕。边上另一个男孩转了转眼珠,徒手在沙滩上刨起来。片刻挖出一大把粉红色的蠕动沙虫。
“那就活吃虫子给我们看看,蝙蝠不喝血,就吃虫子啊!!”
围观的孩子顿时发出响亮的大笑声。
紫织终于忍不住尖叫起来,然而周围的人没有一个理会她。男孩一个抓住她的头,另一个掰开她的嘴,正要把满手活虫硬生生塞进她嘴里。一个灌了沙的空海螺从天而降,劈头盖脸正中面门。男孩一个踉跄倒在地上,手里的虫子掉了一地。还没等孩子们反应过来,另一只海螺“啪”地一声,在抓着紫织的孩子的后脑上摔开了瓣。男孩松开手抱住头,绿色海藻淌的满脑袋都是。
所有人顿时齐刷刷转过身,海滩上除了他们再没有别人,只有一个略显瘦小的身影,朝着这边安安静静地走过来。他看上去比其他孩子大不了几岁,穿戴着远行商客的斗笠和披风,手上沾满碎藻和污泥。紫织从沙滩上爬起来,几乎是下意识地躲在他身后。陌生男孩只是仰起头,眼神异常轻蔑和凛冽,像是十一月封冻的碎冰。
“男人打女人多没意思,既然这么有精神……”
“男人打男人要不要。”
村里年纪最大的两个男孩被砸的满脸稀泥,弄清状况后两人想都没想直接冲上去。男孩腰间别着一把白色武士刀,他径直取下刀子,用刀鞘狠狠砸中第一个人的肩骨,之后两记上勾拳正中小腹,男孩惨叫着倒地,信正还嫌不够,用刀鞘在腿上横着重重敲了一记。另一个孩子在背后抱住他肩膀,信正又是一记刀鞘重重在肚子捣了好几下,之后凌空背摔掀出去四尺远。方才还在给别人喂虫子的两个人倒在地上缩成一团,半天都没能站起来。
一群孩子顿时呼啦作鸟兽散,还没跑远几步,脑袋纷纷撞在透明墙壁上。这时所有人才发现,海滩不知什么时候升起四丈宽的单薄结界,将小孩子一个不剩牢牢困在里面。
男孩依旧带着斗笠,一动不动站在原地。
“刚才玩的不是很开心吗。”他说着歪过脑袋。
“我让你们走了吗?”
孩子们愣了半天,终于齐刷刷尖叫起来。
“妖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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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女孩从始至终都躲在信正身后,看起来似乎是被吓懵了。男孩摘下斗笠和外罩,露出穿在里面的青色羽织。紫织这才发现,他完完全全是个普通的人类,看起来像是某座城里的年轻武士,只是前额并未剃发,黑色发丝用线绳短短地扎束在脑后。
“我是信正。”他朝女孩很温和地说道,之后不再看她,而是在所有人中间站定。
“刚刚都那么热血沸腾的,”他说着长出了一口气。眼神异常冰冷,像是在看什么不共戴天的仇人。
“继续啊。”
剩下的几个男孩面面相觑。
“你用刀,明摆着欺负人!!”
信正微微一笑,反手将刀子扔给紫织。其他的男孩顿时一拥而上。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只能用惨烈形容,紫织双手抱着刀子,缩着脖子闭着眼,耳边是拳拳到肉的惨叫声。扔下刀的信正疯了一般冲进人堆里,砸腿卸胳膊每一招都是实打实的重手,五六个男孩鼻青脸肿摔在泥地里。剩下的几个女孩也全然没了先前的嚣张,哆哆嗦嗦抱成一团。
信正衣服被撕破了好几处,嘴角也被揍了一拳,他抹了一把血,在其中一个男孩身边蹲下。
“刚才是你要她吃虫子的对吗,虫子好吃吗?”
男孩半边身体都被打成青紫色,挣扎着向外爬,信正反手揪住他衣领,头朝下摁进附近沙坑里,硬生生看他挣扎。
“你他妈的自己怎么不吃一口试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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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女孩被吓得哇哇大哭,紫织也终于明白过来,同村男孩被淹进沙坑,声嘶力竭的挣扎。她一只手搂住刀子,另一只手揪住信正的手腕。
“不能再打了!再打要出人命了!!”
然后信正终于像是反应过来,将几乎半死的男孩扔在沙地上大口喘气。转头看向躲在边上的女孩,原本还在哭哭啼啼的小丫头顿时浑身抖动起来。
“男孩不学好也就罢了,你们女孩子家家的……”
信正说着把女孩一个一个单手拎起来,半点怜香惜玉的心的没有,抡圆了胳膊就是一记响亮的巴掌。
“心肠一点都不仁善,也跟着出来祸害人。”
沙滩上又是一顿噼里啪啦的脆响,女孩半边脸都被抽肿,缩在地上哭成一团。打到其中一个的时候,紫织再次拉住他袖子。
“求求你不要打她,她是好人……她从没欺负过我。”
信正看一眼手里脸色煞白的女孩,最终放下手,片刻后反手捞了一团泥揉进她头发里。
“跟他们一起玩就该打,一个村子出来的能有什么好东西。”
信正随后解开结界。
“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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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所有人连头都没敢回呼啦跑出去老远。信正转过身戴上手套,小女孩瑟瑟缩缩站在背后,手里依旧抱着他的刀。信正半俯下身,仔细查看女孩伤痕累累的手臂。
“她们是不是经常欺负你……”声音里带着某种生硬的温和。
女孩点点头,随后看着那些人离开的方向。信正微微叹口气。
“她不会有事,只是我必须打她。”他说着在女孩面前蹲下来。
“如果别人都挨了打,只有她没事,那些人欺负不了你,就会用这个理由欺负她……他们天生欺软怕硬,别以为能有多好……”
他顿了顿。
“你叫什么名字?”
“紫织。”
女孩显然有一半百鬼蝙蝠的血统,长着银白色长发和略微古铜的麦色皮肤,眼睛却是晶莹的紫色,在遍身污泥间异常璀璨。她看上去只有八九岁的样子,身体极其瘦小,却也不是极度缺乏营养的枯黄。照顾她的人很勤勉细心,身上穿的衣服虽然破旧但非常合身,除了摔倒时沾上的泥水,其他地方都很干净,显然时常浆洗缝补。
信正的心顿时没来由的一沉。
“你家里还有其他人吗?”
紫织终于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顿时慌了起来。
“妈妈!!”她说道,
“我妈妈还在村子里,他们……他们肯定找大人告状去了!!”
信正从紫织手里拿过刀。
“带我去你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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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织的家和信正设想的差不多,挨着村落和海港的边缘,屋顶和院落破败不堪,显然多年都没有像样的修缮过。紫织的母亲是个年近三十的妇人,完全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两人匆匆赶回家门口,刚好和提着工具和鱼叉的村民满打满撞在一块。看到两个孩子的那刻,所有人都变得火冒三丈。
“死妖怪!!村里好心收留你和你不知廉耻的母亲,居然敢唆使别人打村里的孩子!”
“给我打死她!!”
村里显然把信正也当成了妖怪,五六个成年人一拥而上。信正将紫织推到背后,依旧只是用刀鞘,精准有力地敲击膝盖脚踝等重要的关节,为首的成年男人被击中下巴,仰面朝天敲昏过去。剩下的人不甘心还要再上前,男孩终于抽出刀刃,反手在地上划出六尺长的沟壑,阴冷的杀气混合着浓郁的血腥味潮水般倾泻而出。
“别逼我动真格的。”
刀刃明显涂着剧毒,翻开的泥口翻出紫色的浮沫,将脚下地面瞬间溶出半尺宽的口子。男孩全身升腾出惊悚至极的杀意,一时间再没有人敢上前。
“你……你讲不讲理啊,跑我们村子里欺负人。”
信正从始至终都是一副轻蔑至极又冷漠至极的神情,末了他低下头,将刀刃插回刀鞘。
“讲道理……不是不可以。”他说着直起身。
“小姑娘在海边做自家的饭,又碍着你们什么了?”
“自家崽子不是人就算了,还来欺负孤儿寡母。”
众人一时语塞。
“你又不是妖怪!我们自己村里的事,用你一个外人管。”
“那我想住在哪里,也和你们没关系。”
紫织母女站在屋门前,母亲下意识将女孩抱在怀里。信正没有搭理村民,径直从包裹里取出圆滚滚的蜂巢交给紫织。十几只土黄色的最猛胜从巢穴里飞出来,都是体型最大、毒性最凶猛的成年工蜂,血红色的眼睛一动不动盯着所有人。
人群又是一阵骚动,“唰”地退出去两丈远。信正没有搭理任何人,自顾自走近屋里。
“我不在的时候,替我守住院子。敢有人未经允许踏进屋里一步……”信正说着转过头,漆黑色的眼瞳终于浮现出金属般的光亮。
“格杀勿论。”
他说着推开屋门,只剩下母女俩愣在原地,随后一家人全部回屋。外面的人黑压压堵了半天,终究谁也没胆子真的踏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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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紫织第一次遇到信正。
即使很多年之后,她都能清晰地回忆起那天的细节,其实那是个很阴沉又晦暗的雨天,这一点紫织一直都很清楚。因为回屋后没过多久,天上就下起了淅沥沥的水点,后来变成持续了四天的暴雨。可即便如此,每当紫织会想起来一切,视线都会变得无比刺目和耀眼,就像阳光冲破乌云时最灿烂的瞬间。她甚至能清晰地回想起男孩身上属于太阳的踏实温度,他就那样出现在她身边,像是一只来自遥远彼岸的青色飞鸟,而她的人生再无风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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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里的妇人差点背过气去,但看了看趴在门上比自己手掌都大的剧毒蜜蜂,嚅喏了半天也没敢真的叫骂出来。
“你……你这不活该吗你!”
她说着重重拧了自家孩子一把。
“好端端的招惹什么妖怪,这下好了,真把妖怪招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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