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羁绊

秦初尧的童年是短暂的。

在他眼里，童年应该是有家人，有朋友，有老师，有欢笑的幼年，所以他八岁那年就脱离了“童年”的范畴。

他一直不是个正常的孩子，他自己也清楚。当年那种辐射，带来的并不只有残缺的心脏。

最简单的例子，他拥有很早之前的记忆――来到人世第一次睁开眼睛的记忆。出生的三个月，记忆格外清晰。而后来的一段时间，记忆很模糊，直到八岁的第二次清晰，到现在也是这样。

他很难忘记事情，无论好坏。他不像普通的婴儿那样，他一睁开眼睛就能看清一切，就能听到一切。

每一种陨石都有不同的辐射，或许他得到了什么能力，太过隐秘以至于没有人察觉。

后来语言通了，他仍旧记得母亲当年说的话。

“我总觉得……他的眼睛有点吓人。”女人微微皱着眉，分明是和她一样的蓝眼睛，为什么看上去完全不同？

当时秦先生接过孩子，也在看着这个来到世界上没多久的孩子：“可能是第一次睁开眼睛，所以才会这样吧。”

那是蓝眼睛，可说是黑眼睛也不违和。但是秦先生不会将这种话用在未接世俗的孩子身上的。

可秦初尧能记住当时的事情，回想后又怎么会猜不到父亲的想法呢？

他一直很不安，因为现在的自己，完全是因为辐射才变成这样的。那么，原本的他应该是怎么样的？他现在真的还能算是他吗？

“秦……初尧？”三岁那年，第一次在纸上靠自己写下名字，换来了两位大人的掌声。

“初尧好厉害！”艾尔林女士拍拍手，“这是你的名字哦。”

我的……名字？

那是现在的我，还是原本应该出现的那个“我”？

究竟是我，还是“秦初尧”？

小孩子不明白那种情绪。只是反应过来的时候，秦先生已经捂住艾尔林女士的眼睛了，从他的指缝中还有泪水在下滑。

小孩眨了眨蓝到可怕的眼睛，低头才发现纸上不知什么时候染上了红色。

水笔扎进了自己的手掌，是自己干的。

秦先生缓缓松手，秦初尧看见了艾尔林女士的眼神，没有以往的乐观，反倒是有些喃喃自语。

“为什么？为什么初尧会是这个样子的？”

那是的秦初尧，大概猜到了艾尔林女士想像中的那个孩子。

那大概才是所谓的“秦初尧”吧？

“艾尔林，别再说了。”秦先生打断了她，用如黑曜石的眼睛看着秦初尧，他拉过小孩的手，“无论怎么样，这就是初尧，也只会是初尧。”

唯独这一点，绝对不会改变。

后来，秦初尧始终无法和这位母亲相处得很融洽。反倒是在父亲的小心翼翼下，难得有些放松。

因为自己毫无意义的诞生，一家人苦不堪言。

真的……有意义吗？

艾尔林女士估计会永远沉浸在自责中，因为自己的任性，害的孩子变成这幅模样。

直到飞机失事那天，秦初尧仍然会思考。如果当年，自己选择附和艾尔林的所想，是否今天的结局会有所改变？

可惜世界很残酷，没有如果。现实只会是，他永远失去了父母。

……

唐晓翼抽出腰间的银藏刀，一手将瘫软的人放好，一手拿刀指着粗壮的中年人：“你做了什么？”

“新研发的药品。”理发师得瑟起来，“反正都是死，你知道不知道又有什么区别？”

唐晓翼的脸瞬间冷下来，栗色的眼眸中是罕见的戾气。算好那人的攻守线时才开口：“有人派你这么做的？”

中年人将手里的枪指着唐晓翼：“你没必要知道这些，反正都会死在这里。”

普通的理发师弄不到这些东西，算上之前秦初尧的猜想，答案几乎呼之欲出。

秦初尧啊秦初尧，一个不经世事的大少爷，究竟是如何惹上这些人的？

唐晓翼不怒反笑，指尖轻轻划过银藏刀的刀锋。看着面前的中年人，先前的枪指着自己的额头，却能打中秦初尧的手臂，可以见得准心很不稳，估计是第一次用。

能打中都算运气好，他自己应该也清楚。所以现在双手还有些颤抖。

唐晓翼乜眼看他，在有些昏暗的室内仍能看出光彩：“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我留你一命，怎么样？”

理发师一愣，这个看起来像高中生的人说什么？会杀了自己。

他难得有些想笑：“就你？”

唐晓翼沉默了，他杀过人吗？如果温莎和小陶勉强算的话。

冒险者的决心，从不是用在这些上面。他是为了破解世间的谜题，才会站在这里。

这下子倒是能理解当时秦初尧的心情了。罗丝成为了校长，他分明对约翰动了杀心。可最后曲曲折折又没下手，只是把人驱逐。

因为，真正到了这一刻，内心总会无比动摇。

他们可以为了其它义无反顾牺牲自己，却无法直视他人生命的流逝。

否则，又怎么有颜面去面对身在天堂的他们呢？

沉下心，唐晓翼回神看着莫名自信的中年人，一把挥下手中的刀。

……

秦初尧很少这么近距离看过艾尔林女士。只是她还如初见时那样，温柔又有些胆小。

这样的人是怎么成为冒险家的？秦初尧疑惑着，一边看着艾尔林朝他笑弯了眼。

艾尔林和她的哥哥亚历山大很像，温莎又和亚历山大很像。当年对于温莎的亲切感部分也是这个原因，而此刻面对这幅容颜，秦初尧不免有些精神恍惚。

然后猛然反应，似乎在不知什么时候，温莎在他心中的地位比艾尔林女士还要高一些了。

“……尧，初尧，你在听吗？”艾尔林女士挥了挥手，“我们一起去找你爸爸好不好？”

秦初尧愣了一秒：“他在哪里？”

“初尧是小坏蛋啊，不认真听妈妈说话。”亲昵地捏了捏儿子的脸蛋，艾尔林女士笑了，“刚才就说过啦，在新的冒险基地。那边还有好多人，都在等你哦。”

“有谁？”秦初尧好奇地抬头。

“有你的朋友们，你的亲戚们……还有我和你爸爸。”艾尔林女士看着他，“所以初尧，要和我们一起走吗？”

秦初尧沉默了一阵，看着面前的女子。

那一瞬间，他想了很多。朋友们，是指羽之冒险队的孩子。亲戚们，是指……失踪的亚历山大吗？

他笑了，双手抚上女子的手。艾尔林女士没有说话，黑发少年下一秒就松开了手。

“抱歉，母……”他一顿，露出一抹苦笑，“妈妈。”

下一秒，义无反顾地转身。周围的幻境似乎都在崩塌。站在中心的女子深吸一口气，面朝天空：“上帝啊，保佑我善良的孩子吧……”

抱歉啊，初尧。这次可能真的要告别了。你是不是也知道了，所以才会叫我一声“妈妈”呢？

秦初尧闭上眼睛，几乎不敢回头。他想了很多人，可最后想到了DODO，想到了长乐，想到了……唐晓翼。

那个人在他昏倒的时候，似乎还担心得叫了他的名字。

他何尝不想念那些人，只是……比起早已失去的羁绊，他更愿意守护现在的羁绊。

所以，让他最后一次辜负自己的母亲吧。

下一刻，世界黑暗。

……

唐晓翼拍晕了理发师，因为是在很不爽，所以选择了最不温柔的方式。只是才把人扔回地上。黑发少年已经有了动静。

唐晓翼看过去，对上湛蓝的双眼，一时间有些愣神。

秦初尧睁开眼睛便看见栗发少年，两个人对视了一会，唐晓翼蹲下身，在秦初尧疑惑的目光下，伸手抹去了他的泪水。

秦初尧沉默了一阵，终于反应过来，自己哭了。

哪怕是之前痛不欲生，也从未哭过。又是这样啊。

羽之离开的时候，他不曾落泪，却在看到那本《山居岁月》的时候泪流满面。父母去世的时候，他不曾哭过，却在多年后重见的幻境中落泪。

唐晓翼似乎知道什么，又什么都不知道。他看着秦初尧，仍然是之前的样子：“你能醒过来，证明还有救。这个估计是毒药，理发师这边套不到话。”

秦初尧开口：“正常行动应该没问题，先找到出路吧。”

他站起身，朝栗发少年莞尔。

感谢你，我的羁绊。

感谢你，此刻的选择性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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