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蓝孔雀。
小时候,我的家乡就被战火夷为平地,父母不知所踪,我不得已只得跟着逃亡的人群四处漂泊,来到了上海。那天的夜晚格外寒冷,我饿极了,为了一点食物与人起了争执,结果自是被围着拳打脚踢。就当我以为自己要被活活打死时,远处传来了车马声和交谈声,那些人作鸟兽散,我的眼睛被血糊住大半,看不真切外面发生了什么。我抽着气,不肯哭出声来。
我听到有脚步声离我越来越近,一只手钳住了我的下巴,将我的脸抬了起来。此时我的脸上应是没有一处好地的,但那人借着月光端详了我一会儿,开口说道:“这妮子脸生得如此漂亮,性子又是个烈的,培养出来大有用处,带回去吧。”
就这样,我被套上了锁链,带到了罗家。
他们给了我一间房间,只是这房间没有窗户。我的脸慢慢恢复,镜子里的我,美艳动人,一颦一笑皆风情万种。
但在日复一日的折磨中,我逐渐变得麻木,我的名字成了我的代号——“孔雀”。我换上了华丽的衣装,周旋于各大名利场,与一众达官显贵攀谈交际,到了夜晚,羽毛化成利刃,沾染上了数不清的鲜血。
只是那天不一样。那天罗家家主大摆宴席,邀请了很多宾客,我像往常一样,与一位政客搭上了话,只是那政客喝多了酒,意识已是模糊,竟对我动手动脚。我看到旁边有小侍端着红酒走来,我悄悄拌了一下那小侍,红酒泼洒在了我的衣裙上,我才得以借口脱身。
我并不熟悉罗家大宅的布局,漫无目的地走在铺满地毯的走廊里。忽然,我看到了一扇虚掩着的门,不知怎的,我不由自主地将门推开。
房间里是粉色纱幔的公主床,床头插满了鲜花,桌子上放着吃了一半的草莓蛋糕。还有一位粉裙少女,她坐在窗前,双手托腮望向窗外。许是听到了响声,她微微侧过脸,一双黑润无辜的眼眸引人深陷。其实我认得她,她是罗家幺女。
“你是谁?”她声音清亮。可还没等我回答,她跑过来,手虚掩着嘴,惊讶道:“哎呀!你的衣服脏了。”
我并未说话,她拉起我的手,将我拉到衣柜前,打开柜门,自顾自说道:“这里的衣服你可以随便选,唔……这件不可以,这是我哥哥带给我的……”我没有答她的话,目光被墙上的画吸引。
“罗小姐喜欢德加的《芭蕾舞女孩》?”
她诧异了一瞬,柳眉轻蹙:“不,我哥哥喜欢德加,可是我看不懂,这些女孩优雅地起舞,为什么却一脸愁容?”
“你哥哥没有讲给你听吗?”
她眼神微暗,神情变得落寞:“有一架飞机撞上了我哥哥的舰船,他们一起沉到黄埔江里了。”
她的这句话没有正邪,也丝毫没提到战争,被保护地这样好的女孩,怎么看得懂这
幅画。
我开口向她解释:“大家只知道德加擅长画芭蕾舞女孩,可鲜有人知芭蕾在当时的欧洲只是歌剧的陪衬,是不体面的下流舞蹈,而芭蕾女孩都是社会最底层的'小老鼠'”
我抬眼看着画上的一笔一墨,像是看到了现在的自己。
我仰着头感慨,“没有人会在意她们遭受了多少不为人知的欺辱,观众就只看到她们漂亮,漂亮就足够了。”
她黑亮的眸中尽是不解,像是有一只不安的小鹿在来回跳跃,良久才开口问我:
“漂亮有错吗?
我只能告诉她我能确定的事实:“漂亮的女孩一旦失去保护,美丽就是她万劫不复的开始。”
“我想换这件。”我指着一件裙子说道。换好了衣服,我却再不想回到那个宴会,我自然地坐下来,与她交谈着。
“你为什么没有出席你父亲的宴会?”
“我不喜欢参加宴会,每次都要被父亲拉着去和不同的人说话,他们讲话都弯弯绕绕的,无趣得很。所以我就向父亲称病,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你是谁?”
“我是谁并不重要,你放心,我不会伤害你,”
“嗯……好吧,我已经很久没有认识新朋友了……”
她的眼睛看向我,上下打量,突然嘴角绽开笑容,开心地说道:“你好漂亮啊!这件衣服你穿着好合适!”说完,她又换出一副思考模样“只是好像缺了点什么……”
过了一会儿,她站起身,走向梳妆台,拿出一条闪闪发光的项链,我盯了项链许久,指着其中一颗钻石说道:“这颗钻石是假的。”她听完,像是很惊喜地说:“这个位置的那颗钻石丢了,当时又找不到大小相近的钻石,就用了人造钻石替代,它可是骗过了很多人呢,你竟然将它看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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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场宴会后,我多了一个体面的身份——珠宝鉴定师,我终于可以站在光下了。我开始打量起上海这座城市,灯红酒绿粉饰太平,背地却是暗流涌动。有一天,我偶然得到了一本书——《觉醒》,是一位笔名叫“灵狐”之人所著。这时我才明白,罗家为日本宪兵服务,就是在出卖国民利益。他们借治安之口,行侵害之实,镇压反对的声音,屠杀有志之士和爱国学生,他们一直活在十里洋场的繁华假象里。
我开始留意与“灵狐”相关的革命党的消息,得益于鉴定师的身份,我收集了很多情报,终于打听到了“灵狐”的信息。我见了他,为表诚意,我孤注一掷,说出了我知道的罗家及其他为日军服务的家族的所有见不得光的事。“灵狐”没有杀我,我赌对了,只不过无论在哪,我始终只是一把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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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行走在庄园中,脚步有些踉跄。我感觉到有湿黏从额角划过,恍然间我想起了被罗家捡回去的那个夜晚。我第一次生出茫然,不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肩头闪过一丝疼痛,我低下头看去,是蔷薇的刺, 我用双指夹起那朵开得正艳的花,脑海里蓦地浮现出一张清丽的脸。
鬼使神差地,我竟是走到了她的窗前。
我将花别在了窗柩上,借着月光,我望向窗内,她好像睡得极不安稳,眉头紧皱,嘴上轻呓着什么,手脚也胡乱地挥舞着。
我还是悄悄地翻进了她的房间。轻轻地将她蹬开的被子重新盖上,她的呼吸逐渐变得均匀悠长。我的目光描摹着她的睡颜,她还是犹如我初见她时那般娇俏可爱,我很想守她到天明,但我必须得走了。我取下原本别在窗柩上的花,将茎上的尖刺处理干净,放在了她的枕边,就让它来陪伴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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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报纸上看到一则消息——罗家次女将和驻沪军总督长子订婚,订婚宴的日期就在下月。我将报纸折起,收进了口袋里。“灵狐”给我下达的最新命令就是刺杀驻沪军总督的长子,而那场订婚宴将是绝佳的机会。
我又来到了她的窗前。我想再看看她。其实我已经很习惯独自一人,也很擅长在长夜中行走。只是偶尔午夜梦回,她含笑的声音和晶亮的眼眸,滋长着凭空出现在我心中,那些无法言说的东西。
就这样,我们彼此静默。
蓦地,我回过神来,将手里新折的花,留在她的枕边。
之后我该怎样面对你。
我背后渗出冷汗,有人抓住了我的手。良久,我才转过头去,入目是她略带狡黠的笑容。她说:“抓到你了。”
我一时无措,向来从容的我此刻却显得是如此窘迫。
“我不会告诉别人,但是你可以和我聊聊天吗?”
那一晚,我们聊了许久。宿命的裹挟下她被要求必须屈从于强权。她的父亲口口声声说叛国是为了护住家,可她的姆妈自杀了,最爱的哥哥离她而去,现在的她也要被嫁给连面都没有见过几次的人。
我想帮她。
却又不仅仅是在帮她,倒像是在救赎曾经的自己。
我们都褪去了身上的无形枷锁,有的只是两个靠近的,孤独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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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尽是深渊般的暗,直到我看到了那扇被光线浸润的窗户。我带给她搜罗到的新鲜小物件,给她讲我看到的新鲜见闻,而她也总是托着腮,安静地聆听着,盈盈的笑意在嘴角若隐若现。这是我一天中唯一的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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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家次女和驻沪军总督长子的订婚宴在上海最繁华的酒楼举办。全上海的名流都来了,双方关系网深厚,即便最近时局不稳,这些贵客也要出面来捧一捧场。
整个大厅富丽堂皇,霓虹灯辉映照在大理石砖上,西洋乐与传统民乐交织,浮丽优雅的曲调一遍遍回旋。来往的宾客络绎不绝,我站在一个不起眼的拐角处,关注着楼下人的一举一动。只有我知道,在这张灯结彩、欢欣融洽的酒楼内外,埋伏着数百人。数百支枪眼,无死角瞄准着大厅。
这是一场宴会,更是一个计划。
一个“围剿”计划。
我无法阻止这个计划,我能做的,只是潜入会场保护她的安全。
时间到了。
“砰——”一声枪声吹响了战斗的号角,歌舞升平的大厅顿时乱做一团。我飞速下楼去到她身边,拉起她的手,准备将她带到了安全的地方。
她眸中惊恐的小鹿反复跳跃着,也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什么。她紧紧拉着我的臂弯,现在她只认识我了。
“我们可以活下去吗?”她的声音依然柔亮,像是疑惑,又像是劝慰。
“你也许可以,但我不行。”“我是你父亲强行改造的最得力的武器,手上沾了多少肮脏,我自己都数不清楚,这样的我,永远无法生活在光下。”
她泪眼婆娑地望着我,眸中不是怨怼愤恨,而是溢满了心疼与无措。
她心疼于我的过往,却又无措于自己的未来。
她可以去爱,去祈祷,去望向人间,去寻找光明,而我只能去恨,去背叛,去堕入虚无,去夜间飞行。这才是我的宿命。
我将她凌乱的头发整理好 ,把一个牛皮纸袋交给了她:“你拿着这个从后门逃出去,有人会接应你。”
“那你呢?”
“我还有最后的任务,再见了,罗丽。”
我不敢告诉她的是,是我将宴请名单泄露给了革命党,这个计划的很大一部分是我的手笔。我只希望“灵狐”能遵守约定,保护好她的安全。
我回到了大厅,大门已被封锁,厅内藏了足量的炸药,需要有人将它们引燃。
眼前是一片刺目的白。
你永远纯净,我的小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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