缠云楼里的年岁过的很快,从八岁到十二岁,她窗外的梅花开了又谢,楼里的老爷来了又走,房里的女人笑了又哭……
她本是应该被绞死的,她们家势大贪心和异邦勾结落得个家破人亡,她父亲是辅佐了南明三代皇帝的丞相,却只有她娘一妻。她现在还能依稀记得他们的样子,对她笑时的慈爱、责骂她时的怒颜、她会叫爹娘时的喜悦……
还有临刑前的不舍和眷恋。
她看着他们的头骨碌碌滚到地上,脑海里一片空白,她抱着他们的头想安上去,可是血止不住地流。她手太小了都堵不住。
她就在人们的厌弃却怜悯的眼神里一直抱着头坐到天明,等缠云楼的鸨妈妈把她拽起来。她手上的血都凝固了。
圣上怜悯,留她性命,充为歌妓,消名去籍。
鸨妈妈蹲下来,拿手绢给她擦了擦脸,她跟她说:“你笑一个。”
可她笑不出来,定定看着鸨母的脸,呆滞地看着她的脸。
“到了楼里,不笑是会被老爷打的,你笑一个吧……”
她摇头,鸨母的眼里却有泪,她不知道鸨妈妈为什么泪盈双眼,她爹死了,他们应该笑啊……
他们该笑才对啊……
“若不是姚相,奴家也许早就是地中黄土……他救了我的命,孩子,现在我还给你。”
她不知道她在说什么,抬手擦了擦她混杂着脂粉的眼泪,扯出了一个难看的微笑。
后来她到了缠云楼,里面的,都是跟她一样的可怜人。
“虽不爱笑,但光这脸蛋也能让人魂牵梦绕……倒是像是褒姒一般。”
“身量虽幼些但窈窕初显,那如此以后,花名就唤作’窈姒卿’罢……从今姚家的女儿已随双亲而去,缠云楼里,只有花魁’窈姒卿’……”
已然四年,她也学会了笑,她笑起来比楼里的所有女子都好看。百花羞皎月避,一笑倾城。
她记得,那时遇见他,她弹的是《莫相迎》。
“你瞧那岸上有个姑娘,她来回复往~月儿晃晃,烛影儿幢,相迎登科郎,合卺酒一双~”
“低低切切诉人痴,不知痴者是诉人……”
她抬眼,他靠在红漆的门框上,拈一片柳叶摩挲着,细碎的光影落在发冠上。见她投过目光,突然一愣继而尴尬地笑了下,许是没料到随口一句话却被她听见了。
她停下拨弦的指尖静静看着他,引得下面听曲的老爷不满起来。
“小子你谁啊,交进场银了嘛?”
“好像就你能听懂似的,插什么嘴?”
“姒卿姑娘技艺精湛吾等特意前来静听仙乐,你从哪儿冒出来的?”
他面上被说的窘迫,拿出自己的入场令跟诸位抱歉道:“本……小生交了银子的,不来白听。方才只是有感而发,不想叨扰了各位还请见谅……”
“即是来听曲儿的客人,那便进来坐吧……姒卿拙伎,献丑了。”
她轻飘飘地给他解了围,随后将垂下的发丝束于一带道:“情情爱爱的想必诸位也听腻歪了,今儿姒卿给各位老爷来个新鲜的活计,劳烦诸位……”
她淡淡看向正襟危坐的他,竟有些正经憨态,于是莞尔一笑引得台下一阵倒抽凉气。
足见她的笑是有多大杀伤力。
“洗耳恭听。”
琴声从刚才的糜丽柔和突然急转直下,煞音霎时迸溅,打破了楼内莺莺燕燕的软语柔肠,似一道惊雷劈下,给眼神迷离的寻乐官人一个响亮的大嘴巴子。窗沿上打盹的雀儿也瞪大了小眼振翅飞离。
如裂帛干脆似铁骑铿锵,一个霹雳炸得那皇城也要一抖,琉璃碎地银瓶破,一时扫轮似玉珠走盘宁玉碎非瓦全。反凤点头甚狂风穿林打叶更胜三分。
【具体可参考琵琶名曲《十面埋伏》】
刹那间原本应是温柔乡的缠云楼突然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让人闻声而悚,听风即惧。
“楚歌悲故里,乌江祭布衣。秦淮商女不知恨,何来曼舞笑中泪?侬晓后庭花满地,再歌不见盛世回……大厦将倾颓。”
轻泛收音,一片沉寂。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间的沉默,可却像数载春秋的空寂。
这太大胆了,于盛世悲盛世,这是对圣上的大不敬啊!
可眼下,南明已显颓败之势,何方势力暗潮涌动,却被一乐妓毫不留情地捅破了这层窗户纸……
人群中一丝杀意波动,可她并不在意。在众人震惊的眼神里她泰然自若地绕过被吓得呆住的鸨妈妈自顾自抱琴下台。独留一众达官贵人面面厮觑,尴尬假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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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疯了?大厦将倾这种话说出来是要……”
“诛五族,亲眷中男子发配边塞,女子论为军妓。远亲剥去荣籍此生不可入朝为官。”
她放下琵琶,指尖轻触绷直的琴弦。
“这东西,我都快背下来了……”
阿瑶柒定定看着她张着口却无话可说,只闷气往她身边一坐。
她们幼时便相识,两人聊的异常投机便结为手帕之交。她还认了姚相作干爹,那挺可爱的小老头给她的中原名字叫“梦染”,说什么……“梦里藏绵花一度,不进俗世染尘埃”。总之听不太懂。
她本来还想再来时问问那小老头啥意思,可是一切的变故如此突然,如今却再无机会问了。
“你真是……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阿瑶柒气鼓鼓地瞪着风轻云淡的窈姒卿,后者给她倒了杯茶水,却显得异常镇静。
“明唐家已经诛了姚家一次,还想来第二次么……反正就剩我一勾栏妓子,再诛也断的干脆。”
阿瑶柒不接那青花白底的杯子,一听这话更是生气。
“那小老头就是想让你好好活着,你怎么就不听话?你觉得这破地方俗气难待我现在就带你走!咱们跑去东燎看他能追过来?”
她反手拉住阿瑶柒,直直站在那里,看着她恨铁不成钢的眼神轻轻摇了摇头。
“我爹不会和异邦勾结叛国,梦染,我爹他没有做过,他没有……”
阿瑶柒看着她,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紧紧握住她的手。
“如果你累了,就来东燎,那里的点心和凤颈琵琶不必南明差……与君长交……”
“春秋未变。”
她搭上她的手,世间她只信眼前一人。
“对了……他,近来可好?”窈姒卿有些羞怯地问道,后者则脸色一变,半晌才低声道:
“阿初,别再想他了,他并非良人啊!他要娶王家的女儿为正妻……”
“哪个王家?!”
“明阳王家……他们今日便要完婚了……你去干什么!”
明阳王家,是他们把父亲推入了绝境,是他们!而如今……他要娶王家女,为妃……为妃?
她冲出缠云楼追到皇城已近申时,锣鼓喧天的喜对朝着永安王府的朱拱门行进,人群欢腾这庆祝洛王爷喜迎正妃。她被人群推搡着漫无目的地向那里涌去。
“缠云楼窈姒卿,求见洛王爷!”
“姑娘您就别为难我们了,今儿大喜的日子您撞了晦气怎么办?”
“缠云楼窈姒卿,求见洛王爷!”
守门的小厮也没法,谁知道窈姑娘这么倔?这下他怕是要丢饭碗了……
她后退几步跪在府门前挺直了腰板,双眼通红高声道:
“缠云楼窈姒卿,求见洛王爷!”
沉重的府门终于开启,来者眉眼如画清秀,一身喜服如此刺眼。她看着他的黑靴和衣摆,突然觉得如此讽刺,如此讽刺……
“你来做什么。”
她忽然抬头,不知是喜服晃眼的缘故还是其他,眼里被激出了浅泪。
——“姚相遭人诬陷枉死,本王受他教诲多年,苦恨自己不能替师申冤除了那王家奸贼!”
——“你且安心,有朝一日,旧案必反!沉冤得雪,水落石出之日。我定娶你为妃!”
她忽然笑了。
“没……没有什么……奴家只是来看看王爷安康可否……”
“既然已看了,窈姑娘可以离开了吧,马上就是宵禁。”
她仍旧抱有些希望,此刻鬓发散乱金钗已溜,原本娇艳的面容在宫灯的映照下倒像个女鬼一般。
“王爷,若您有什么难处,可与奴家讲啊……”
“窈姑娘在胡说什么?墨儿乃我良妻,门当户对十里红妆,还请姑娘……”
他双手紧握克制颤抖,不愿再看她一眼。
“自重。”
她噗嗤一声笑声更亮,在旁人看疯婆子一般的眼神里给面前的男人重重叩了个头。
“姒卿明白了,愿王爷同王妃举案齐眉,儿孙满堂……白头到老。”
“奴家,就此别过。”
门当户对,门当户对,若放在当初她姚初时也是个门当户对的良家女儿啊……
如今,如今……
都是有口无心,有口无心。
唐洛淼,洛王爷,愿您最后真能得偿所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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