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说这三庆戏院有什么奇景,那定是二楼轩窗内就着日光纳鞋底的张小辫儿,左左右右忙活了得有三五日,那针脚只能算得上是歪歪扭扭,惹得进屋来送茶水的姐姐不由得笑出了声,“呦我们辫儿这针线活可真是,巧夺天工。”
“姐可别打趣我了,快教教我这鞋究竟该怎么做啊?”张云雷憋得小脸通红,将手中的四不像端起来呈到姐姐面前,眨着眼睛看着姐姐。
姐姐在人身旁坐下,为人顺了顺有些凌乱的额发,轻声说到,“辫儿,你应该明白的,家里一定不会同意这桩事……”
“我知道,可只要我还能在他身边一天,就和他好好的。”张云雷笑得无奈,将手中的针线递给姐姐,“姐咱先不说这些了,教我做鞋吧。”
谁说不是呢,曾是京系军阀举足轻重的大将,后离京自立,现为天津警备司令部一把手的张司令,怎会允许自己的独子和一名男子在一起呢?
端详着手中的信,张司令小心翼翼拿起桌上的金框眼镜戴上,细细斟酌着字里行间的意思,思索半晌这才抬手揉了揉眼眶,这信里倒是没提什么大事,只是怎么又显得好像是有什么大事发生呢。
桌上相框中的玻璃面映出了鬓角已生出的白发,司令静静望着那张泛了黄的全家福,那时姑娘还是十六七的青涩模样,儿子才堪堪学会说话,留着个长长的长生辫儿抱着自己的脖子笑得开心……唉,他已经许多年未曾进过家门了。
“爸,您凭什么把我姐关起来!”小少年不依不饶的在书房门外拍门,“您凭什么不顾及我姐的感受,您不讲理。”
张云雷九岁那年,姐姐爱上了津门唱戏的角儿,二人两情相悦,可当时她作为晚清北洋六镇新军头子的千金,门不当户不对,怎会有好结果呢?可偏他二人情深似海,姐姐多次动了与那人浪迹天涯的念头,司令一怒之下将人关在了家中。
小少年总是跟着姐姐到园子里听戏,是亲眼见证了这段情深似海的。孩子的世界干净,不曾有过阶级与贵贱,只知那戏园子里的哥哥姐姐们都自由恣意,他们台上唱尽了悲欢离合,他们比家中那些规规矩矩的人鲜活得多,所以在父亲知晓这段感情并准备棒打鸳鸯的时候,张云雷多得是不解。
“还未教训你,你倒先找上我了!”张父拍案而起,打开门将孩子拽进书房,“你小小年纪不好好在学堂念书,整日间混在堂子戏园这种所在,你叫别人怎么看你!”
“戏园是戏园,堂子是堂子,唱戏怎么了,唱戏的人干干净净!”少年梗着脖丝毫不示弱,与那提惯了枪的父亲对峙起来。
“唱戏的人就是戏子,戏子就是贱命!你和那些戏子混在一起就是自甘堕落!”张父气得口不择言,坐在软椅上缓了好一会这才重新开口,“下半月你姐与那贵商苏家结亲,这才叫门当户对,你别再折腾了。”
“贵商,豪族,你们相互利用相互勾连,连儿女亲事也要搅扯到金银地位上,你们才叫人看不起!”小少年夺门而出,哭着跑出了视作牢笼的华美大宅。
“我要学戏!我要拜您为师!”
这孩子哭着贸然闯进了后台,抱着自己的胳膊就不松开,郭先生有些不明所以,将孩子抱到一旁的板凳上给人擦着泪,“怎么了?怎么哭成这样了?你姐呢?”
“我爸把我姐关起来了,他还逼我姐和贵商苏家结亲,”张云雷哭着抹眼泪,哽着嗓子不解的问到,“大先生,凭什么有钱的人就尊贵,凭什么凭着勤学苦练上台唱戏挣钱的人就得不到尊重,我要学戏,我也要上台唱戏。”
这孩子执拗的性子最终还是犟过了张司令,为了将儿子哄回家来是威逼利诱,可人家就是软硬不吃。带着兵举着枪到园子门口,那少年就挡在门前,搞得谁也不敢开枪,放姐姐来戏园子劝他,谁知才放出来戏园子便敲敲打打办起了喜事。
叱咤风云,唯独拗不过自己的一双儿女……
后来少年初长成,情窦初开,与那戏园门口卖糕老汉的女儿桃蕊私定终身,可张云雷是司令独子,即便姐姐的婚事司令可以迁就,张云雷的婚事可是半点也马虎不得的,司令派去打探的副官真的寻到了问题,那桃蕊姑娘的确不是个单纯天真的小姑娘,曾傍过副官手下一个兵骗了不少钱。自知直说张云雷定是不信,张父只得与他商量着做了套。
那桃蕊姑娘听闻司令的儿子欲娶她过门,激动得根本未想清前因,迫不及待的编了借口便与她的筱春哥决绝,哭得眼泪汪汪的说是被权势所迫,还说是为了不牵连到筱春哥,愿他再觅良人。
平生第一次受到了背叛,心爱的姑娘为了那个素未谋面的司令独子将与自己的情分毫不犹豫的弃了,少年欲哭无泪。难道金钱权势真的重要到昔日的白首不移都可以不值一提吗?原来带着司令独子头衔的张云雷真的比努力真诚的张筱春更值得尊敬吗?坚持了这么多年的信念,不由得模糊了边缘……不,不相信,还是应该相信总有一个人会不因权势地位而靠近,会用真心换得真心,于是张云雷辞别了师父师娘,毅然离开津门够奔北平。
心里那模糊的影子,放不下的桃花笑靥,不仅是对无疾而终的这段感情的不舍,更是对输给权势的不甘,红绳拴着的桃花坠子怎样也捂不热,那不如便放下它,张云雷将坠子收到箱子的角落中,重新拿起针线纳起鞋底来。
“姐,这么多年您后悔过吗?”
“当然没有,只要是和他一起,吃糠咽菜我也认了。”这许多年来过过苦日子,难的时候连台上挂的幕帘子上的龙纹都是自己拿便宜买来的碎布拼起来一针一线绣上去的,可就是从来没想过后悔,乍一被提起,仿佛上回听见还是父亲将自己关在家中时说你以后一定会后悔的,恍若隔世,“所幸那些日子都熬过来了,他如今是红极南北的名角儿,连我们小辫儿都长大了可以独当一面了,多好啊。”
“我也从来不后悔离开家,从来不后悔跟着姐姐出来。”
“辫儿,其实我知道咱爸也是为了咱们好,他就是想让咱们以后的路都平平整整的。早些年他也常常送信来问我们近况,那时候再难我也没和他开口,他就总是偷偷打听戏园子的事。现在爸年纪也大了,听妈说他现在觉越来越少,经常半夜坐在书房看着照片发呆……”
“我活得自私,没有权力要求你如何去做,也不想你因为责任而放弃自己的幸福,可我们也该回家去看看了。”
秒针擦过表盘簌簌作响,鞋底又韧又硬,攥着锥子的人咬着牙用力也还是没能穿透过去,只得泄气将锥子拔出来放回针线筐里,闭眼轻叹了口气,“好,等我把这双鞋做完我们就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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