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四九城的冬天呐,总是白茫茫的,寒风刀子似的剌着来往人的后脖颈儿,飞雪打在大宅亮着暖光的窗玻璃上洇出一片哈气,遮住华美大宅中的觥筹交错,在天寒地冻中讨生活的老百姓,任谁不想驻足瞧一瞧那京城杨家的热闹。
杨家是做军火生意的,在这动荡不堪的年头里,手握军火便是青天大老爷,哪个不想上前恭维几句?杨老爷子年岁大了,几个儿女偏巧多在留洋求学,唯有那幺子杨九郎对于家中商事极有天分,虽年轻些,却颇有一番雷霆手段,几年间便留下个九爷的名号。
这九爷的宴会,自然齐满座满。
“九爷,夫人传话来叫您早些回去呢。说是宾客都已到了,她今儿还特意请了三庆戏园张筱春张老板,呦那可是咱京中头路的名角儿。”作为司机兼助手的九涵略歪着头朝后座的人说。
“一唱戏的有什么好看的。”
杨九郎将车窗摇下来条小缝儿,车窗外是三三两两靠着一双腿拉车过活的车夫们在吆揽着活计,风扫过那些车夫冻得通红干裂的脸,瞬间灌进车中登时叫人抖三抖,这九爷忙又将车窗关上,不屑地带了一句。
杨九郎总是回来的晚些,倒不是这位九爷架子多大,只是本不喜这样的场合,可生意人做事定是避免不了觥筹交错的,于是便时常晚归一会,也算得偷会儿闲。
偏中式的二层小楼与其中穿着西装洋裙的宾客们像是来自两个世界,杨九郎再不情愿,也还是得应酬。
车开在门口时偏巧遇见戏班子带着行头往外走,前呼后拥着将一个身量瘦高的角儿护在当中,那角儿听闻九爷的车到了,竟连头也未抬一下,十分不给面子的竞自过去了。
杨九郎未能看清那人面容,只觉得那人气质非凡,柔和儒雅的气质中好似掺着几分傲骨。
“九爷,那就是张筱春张老板。嘿您瞧瞧着身段,这气质。”九涵直回头去瞧那过去的人。
“今儿不是请了他唱堂会?他怎么走了?”
“九爷您有所不知,这张老板向来只唱一场,想是已经唱完了。”
“派头还挺大。”杨九郎并未在意这仓促的匆匆一瞥,倒是愁得如何应付那些个想多算计几成利的老炮儿。
一脚迈进房门便闻见一股子洋酒味儿,好像还掺着股法国香水味儿,华丽水晶灯闪着柔光晃进杨九郎的眼睛,鼻子一阵发酸便打了个喷嚏,抬眼瞅见自个的夫人罗月月身着银线绣着大朵牡丹的海天霞绒面旗袍,笑意盈盈地过来迎他。
“呦九哥你可算回来了,都等着呐。”
“你又喷我姐打法国淘换来那洋香水了?”杨九郎揉着鼻子瞥她一眼,“明儿别喷了,呛得慌。”
抹着红嘴唇的贵夫人朝着九爷的背影撇撇嘴,又重新挂上个大方得体的笑,朝着刚进门来的贵太太迎过去,“呦,陈太太呀,今儿来晚了啊,姐几个就等着你啦。”
三庆戏园子齐满座满,一出唱罢满堂彩,下得后台,小角儿坐于妆台前卸妆,闻听脚步声便瞧见拎着两包桃花糕进屋来的师弟陶筱亭。
“呦师哥,今儿您演得太好了。”陶筱亭见张筱春已下得台来,忙迎上去。
“嗐,这就是歇工的戏。”张筱春回过头继续擦拭着眉眼上的妆面。
“呦您瞧瞧,您这歇工的戏台底下都炸了窝了,咱这一后台就仗着师哥您啦。”
“筱云呢?这疯丫头又哪野去了?”张筱春瞧着陶筱亭身后不见小师妹的身影,好奇问了句。
“喏,说我买的这家桃花糕您不爱吃,还在街上寻呢。”陶筱亭将两包桃花糕放于张筱春面前,“师哥,昨日那杨九爷的夫人又来请您了,您还拒了?”
“不想去。我是唱戏的,又不是堂子里那些个,做什么去给那起子人陪笑脸去。”张筱春将妆面首饰皆归于匣内,伸手打开面前那油纸包取出块糕来,一阵桃花清香绕着鼻尖钻进来,引着人食下半口芬芳。
“你是知道我的,我素日间最厌那些满身铜臭的生意人了。”
腊月初八,天寒地冻,甫一下车杨九郎便不由得打了个寒战,搓着双手在面前哈出几口白气也丝毫未能缓解半分寒意,九涵忙上前给人披上大衣,“九爷,咱早到了半个时辰,不如先进去等吧。”
三庆戏院青砖灰瓦,朱漆大门,因着今儿戏单子上写着张筱春的大名,戏院门口格外热闹,杨九郎左右张望着,不见那相约谈事的白老板的身影,便朝九涵点点头,“进去吧。真不知道这白老板怎么捡这么个地界谈事儿,多乱呐。”
“哎呦爷,您是不知道,白老板呐单爱这张筱春的戏,为捧角儿可散了不少财呢。”
“嘿,又是这个张筱春,我倒不信这唱戏的竟还是个天仙不成?”杨九郎咂么着嘴,迈着阔步便顺着三庆那块金字的匾下迈进了园子,咿咿呀呀戏音顺着台上散出园子来,裹进冬三月的冷风中,杨九郎迎着隐约婉转莺啼进得大堂中,只见台上众角儿已然开场,那台中间之人两道眉弯新月,一双眼注微波,青丝七尺挽盘螺,粉脸吹弹得破,可真叫一个齐整。
小伙计殷勤迎着杨九郎到楼上包厢,杨九郎只方才瞥见台上那一眼便不由得频频回头,口中念叨着问了句,“今儿这什么戏啊?”
“呦爷,今儿您可来着了,今儿呐唱的《生死恨》,您瞧那台上的韩玉娘,单这扮相就是咱四九城头一份。来,爷您这边请。”
“嚯,这戏听着可够悲的……”
眼波流转,眉目含情,这一方唱的是那程郎啊!屋漏雨雪上霜鸳鸯惊散,从今后两分飞地北天南。莲步款款,痛彻心骨,那一哭叫的是我宁为鞭下鬼,不做外人奴!长袖一舞,凄凄然哀女泪阑干,端的是心恨魂将断。
台上人一折唱罢归后台去,谁知这台下人竟是痴了。
杨九郎竟不知眼角几行清泪是何时落下的,回过神的人忙遮遮掩掩地拭了泪,却听得耳边几声轻笑,一抬头便看见身旁坐着与自己相约谈生意的白老板,忙藏起情绪挂上平日里那生人勿近的笑,“白老板怎么悄没声来了,也不见叫我一声。”
“我瞧着九爷看得入神,不忍打扰呢。”白老板约莫四十出头的光景,脸上尽是捉摸不透的几分淡然。
“失态了失态了,白老板可别笑话我了。”
“欸怎么会,见九爷如此便知今儿这戏啊,来着了。这个扮韩玉娘的张筱春啊可不简单,您今日瞧的是出生死恨,那他便是那易鞋情深的韩玉娘,明儿他若唱出牡丹亭,您再瞧去吧,那就是眼波流转的杜丽娘,他扮上杨贵妃那是长生殿太真泪幽怨,他演出女起解那是玉堂春苏三魂飞断,要不说人家是名角儿呢。”
杨九郎瞧着台上伙计拾掇家伙有些出神,眼前尽是那人一颦一笑,像极看入了境而不能自拔的戏痴,凭他玉环深情还是苏三凄苦,今儿他就是这韩玉娘,就是杨九郎眼中的韩玉娘。
“今儿这戏也散了,咱这生意是半句没谈成,得了九爷,我请您上庆云楼喝两盅去吧。九爷若是爱这张筱春,等咱事成了,这批货出了城,咱单请这张老板好好唱几出。”
一脚踏出三庆大门,杨九郎心思却未跟着出来,今儿若不是还有要事在身他定要到那后台拜一拜这天仙,回首望了一眼三庆这块金字匾心下轻叹,这戏园子,啧,是好地方。
“这个张筱春,当真妙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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