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余华
此刻,有一个名叫孙福的人正坐在秋天的中午里,守着一个堆满水果的摊位。
明亮的阳光照耀着他,使他年过五十的眼睛眯了起来。他的双手搁在膝盖上,于是身体就垂在手臂上了。他花白的头发在阳光下显得灰蒙蒙,就像前面的道路。这是一条宽阔的道路,从远方伸过来,经过了他的身旁以后,又伸向了远方。他在这里已经坐了三年了,在这个长途汽车经常停靠的地方,以贩卖水果为生。一辆汽车从他身旁驶了过去,卷起的尘土像是来到的黑夜一样笼罩了他,接着他和他的水果又像是黎明似的重新出现了。
他看到一个男孩站在了前面,在那一片尘土过去之后,他看到了这个男孩,黑亮的眼睛正注视着他。他看着对面的男孩,这个穿着很脏衣服的男孩,把一只手放在他的水果上。他去看男孩的手,指甲又黑又长,指甲碰到了一只红彤彤的苹果,他的手就举起来挥了挥,像是驱赶苍蝇一样,他说:“走开。”
男孩缩回了自己黑乎乎的手,身体摇晃了一下后,走开了。男孩慢慢地向前走去,他的两条手臂闲荡着,他的头颅在瘦小的身体上面显得很大。
这时候有几个人向水果摊走过来,孙福收回了自己的目光,不再去看那个走去的男孩。那几个人走到孙福的对面,隔着水果问他:“苹果怎么卖……香蕉多少钱一斤……”
孙福站了起来,拿起秤杆,为他们称苹果和香蕉,又从他们手中接过钱。然后他重新坐下来,重新将双手搁在膝盖上,接着他又看到了刚才的男孩。男孩回来了。
这一次男孩没有站在孙福的对面,而是站在一旁,他黑亮的眼睛注视着孙福的苹果和香蕉。孙福也看着他,男孩看了一会水果后,抬起头来看孙福了,他对孙福说:“我饿了。”
孙福看着他没有说话,男孩继续说:“我饿了。”
孙福听到了清脆的声音,他看着这个很脏的男孩,皱着眉说:“走开。”
男孩的身体似乎抖动了一下,孙福响亮地又说:“走开。”
男孩吓了一跳,他的身体迟疑不决地摇晃了几下,然后两条腿挪动了。孙福不再去看他,他的眼睛去注视前面的道路,他听到一辆长途客车停在了道路的另一边,车里的人站了起来。通过车窗玻璃,他看到很多肩膀挤到了一起,向着车门移动,过了一会,车上的人从客车的两端流了出来。这时,孙福转过脸来,他看到刚才那个男孩正在飞快地跑去。他看着男孩,心想他为什么跑?他看到了男孩甩动的手,男孩甩动的右手里正抓着什么,正抓着一个很圆的东西,他看清楚了,男孩手里抓着的是一只苹果。于是孙福站了起来,向着男孩跑去的方向追赶。孙福喊叫了起来:“抓小偷!抓住前面的小偷……”
这时候已经是下午,男孩在尘土飞扬的道路上逃跑,他听到了后面的喊叫,他回头望去,看到追来的孙福。他拼命向前跑,他气喘吁吁,两腿发软,他觉得自己快要跑不动了,他再次回头望去,看到挥舞着手喊叫的孙福,他知道孙福就要追上他了,于是他站住了脚,转过身来仰起脸呼哧呼哧地喘气了。他喘着气看着追来的孙福,当孙福追到他面前时,他将苹果举到了嘴里,使劲地咬了一口。
追上来的孙福挥手打去,打掉了男孩手里的苹果,还打在了男孩的脸上,男孩一个趔趄摔倒在地。倒在地上的男孩双手抱住自己的头,嘴里使劲地咀嚼起来。孙福听到了他咀嚼的声音,就抓住他的衣领把他提了起来。衣领被捏紧后,男孩没法咀嚼了,他瞪圆了眼睛,两腮被嘴里的苹果鼓了出来。孙福一只手抓住他的衣领,另一只手去卡他的脖子。孙福向他喊叫:“吐出来!吐出来!”
很多人围了上来,孙福对他们说:“他还想吃下去!他偷了我的苹果,咬了我的苹果,他还想吃下去!”
然后孙福挥手给了男孩一巴掌,向他喊道:“你给我吐出来!”
男孩紧闭鼓起的嘴,孙福又去卡他的脖子:“吐出来!”
男孩的嘴张了开来,孙福看到了他嘴里已经咬碎的苹果,就让卡住他脖子的手使了使劲。孙福看到他的眼睛瞪圆了。有一个人对孙福说:“孙福,你看他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你会把他卡死的。”
“活该。”孙福说,“卡死了也活该。”
然后孙福松开卡住男孩的手,指着苍天说道:“我这辈子最恨的就是小偷……吐出来!”
男孩开始将嘴里的苹果吐出来了,一点一点地吐了出来,就像是挤牙膏似的,男孩将咬碎的苹果吐在了自己胸前的衣服上。男孩的嘴闭上后,孙福又用手将他的嘴掰开,蹲下身体往里面看了看后说:“还有,还没有吐干净。”
于是男孩继续往外吐,吐出来的全是唾沫,唾沫里夹杂着一些苹果屑。男孩不停地吐着,吐到最后只有干巴巴的声音,连唾沫都没有了。这时候孙福才说:“别吐啦。”
然后孙福看看四周的人,他看到了很多熟悉的脸,他就对他们说:“从前我们都是不锁门的,这镇上没有一户人家锁门,是不是?”
他看到有人在点头,他继续说:“现在锁上门以后,还要再加一道锁,为什么?就是因为这些小偷,我这辈子最恨的就是小偷。”
孙福去看那个男孩,男孩正仰着脸看他,他看到男孩的脸上都是泥土,男孩的眼睛出神地望着他,似乎是被他刚才的话吸引了。男孩的表情让孙福兴奋起来了,他说:“要是从前的规矩,就该打断他的一只手,哪只手偷的,就打断那只手……”
孙福低头对男孩叫了起来:“是哪只手?”
男孩浑身一抖,很快地将右手放到了背后。孙福一把抓起男孩的右手,给四周的人看,他对他们说:“就是这只手,要不他为什么躲得这么快……”
男孩这时候叫道:“不是这只手。”
“那就是这只手。”孙福抓起了男孩的左手。
“不是!”
男孩叫着,想抽回自己的左手,孙福挥手给了他一巴掌,男孩的身体摇晃了几下,孙福又给了他一巴掌,男孩不再动了。孙福揪住他的头发,让他的脸抬起来,冲着他的脸大声喊道:“是哪只手?”
男孩睁大眼睛看着孙福,看了一会后,他将右手伸了出来。孙福抓住他右手的手腕,另一只手将他的中指捏住,然后对四周的人说:“要是从前的规矩,就该把他这只手打断,现在不能这样了,现在主要是教育,怎么教育呢?”
孙福看了看男孩说:“就是这样教育。”
接着孙福两只手一使劲,“咋”地一声扭断了男孩右手的中指。男孩发出了尖叫,声音就像是匕首一样锋利。然后男孩看到了自己的右手的中指断了,耷拉到了手背上。男孩一下子就倒在了地上。
孙福对四周的人说:“对小偷就要这样,不打断他一条胳膊,也要持断他的一根手指。”
说着,孙福伸手把男孩提了起来,他看到男孩因为疼痛而紧闭着眼睛,就向他喊叫:“睁开来,把眼睛睁开来。”
男孩睁开了眼睛,可是疼痛还在继续,他的嘴就歪了过去。孙福踢了踢他的腿,对他说:“走!”
孙福捏住男孩的衣领,推着男孩走到了自己的水果摊前。他从纸箱里找出了一根绳子,将男孩绑了起来,绑在他的水果摊前。他看到有几个人跟了过来,就对男孩说:“你喊叫,你就叫‘我是小偷’。”
男孩看看孙福,没有喊叫,孙福一把抓起了他的左手,捏住他左手的中指,男孩立刻喊叫了:“我是小偷。”
孙福说:“声音轻啦,响一点。”
男孩看看孙福,然后将头向前伸去,使足了劲喊叫了:“我是小偷!”
孙福看到男孩的血管在脖子上挺了出来,他点点头说:“就这样,你就这样喊叫。”
这天下午,秋天的阳光照耀着这个男孩,他的双手被反绑到了身后,绳子从他的脖子上勒过去,使他没法低下头去,他只能仰着头看着前面的路,他的身旁是他渴望中的水果,可是他现在就是低头望一眼都不可能了,因为他的脖子被勒住了。
只要有人过来,就是顺路走过,孙福都要他喊叫:“我是小偷。”
孙福坐在水果摊位的后面,坐在一把有靠背的小椅子里,心满意足地看着这个男孩。他不再为自己失去一只苹果而恼怒了,他开始满意自己了,因为他抓住了这个偷他苹果的男孩,也惩罚了这个男孩,而且惩罚还在进行中。他让他喊叫,只要有人走过来,他就让他高声喊叫,正是有了这个男孩的喊叫,他发现水果摊前变得行人不绝了。
很多人都好奇地看着这个喊叫中的男孩,这个被捆绑起来的男孩在喊叫“我是小偷”时如此卖力,他们感到好奇。于是孙福就告诉他们,一遍又一遍地告诉他们,他偷了他的苹果,他又如何抓住了他,如何惩罚了他,最后孙福对他们说:“我也是为他好。”
孙福这样解释自己的话:“我这是要让他知道,以后再不能偷东西。”
说到这里,孙福响亮地问男孩:“你以后还偷不偷?”
男孩使劲地摇起了头,由于他的脖子被勒住了,他摇头的幅度很小,速度却很快。
“你们都看到了吧?”孙福得意地对他们说。
这一天的下午,男孩不停地喊叫着,他的嘴唇在阳光里干裂了,他的嗓音也沙哑了。到了黄昏的时候,男孩已经喊叫不出声音了,只有咝咝的磨擦似的声音,可是他仍然在喊叫着:“我是小偷。”
走过的人已经听不清他在喊些什么了,孙福就告诉他们:“他是在喊‘我是小偷’。”
然后,孙福给他解开了绳子。这时候天就要黑了,孙福将所有的水果搬上板车,收拾完以后,给他解开了绳子。孙福将绳子收起来放到了板车上时,听到后面“扑通”一声,他转过身去,看到男孩倒在了地上,他就对男孩说:“我看你以后还敢不敢偷东西?”
说着,孙福骑上了板车,沿着宽阔的道路向前骑去了。男孩躺在地上。他饥渴交加,精疲力竭,当孙福给他解开绳子后,他立刻倒在了地上。孙福走后,男孩继续躺在地上,他的眼睛微微张开着,仿佛在看着前面的道路,又仿佛是什么都没有看。男孩一动不动地躺了一会以后,慢慢地爬了起来,又靠着一棵树站了一会,然后他走上了那条道路,向西而去。
男孩向西而去,他瘦小的身体走在黄昏里,一步一步地微微摇晃着走出了这个小镇。有几个人看到了他的走去,他们知道这个男孩就是在下午被孙福抓住的小偷,但是他们不知道他的名字,也不知道他来自何处,当然更不会知道他会走向何处。
他们都注意到了男孩的右手,那中间的手指已经翻了过来,和手背靠在了一起,他们看着他走进了远处的黄昏,然后消失在黄昏里。
这天晚上,孙福像往常一样,去隔壁的小店打了一斤黄酒,又给自己弄了两样小菜,然后在八仙桌前坐下来。这时,黄昏的光芒从窗外照了进来,使屋内似乎暖和起来了。孙福就坐在窗前的黄昏里,慢慢地喝着黄酒。
在很多年以前,在这一间屋子里,曾经有一个漂亮的女人,还有一个五岁的男孩,那时候这间屋子里的声音此起彼伏,他和他的妻子,还有他们的儿子,在这间屋子里没完没了地说着话。他经常坐在屋内的椅子里,看着自己的妻子在门外为煤球炉生火,他们的儿子则是寸步不离地抓着母亲的衣服,在外面失声细气地说着什么。
后来,在一个夏天的中午,几个男孩跑到了这里,喊叫着孙福的名字,告诉他,他的儿子沉到了不远处池塘的水中了。他就在那个夏天的中午里狂奔起来,他的妻子在后面凄厉地哭喊着。然后,他们知道自己已经永远失去儿子了。到了晚上,在炎热的黑暗里,他们相对而坐,呜咽着低泣。
再后来,他们开始平静下来,像以往一样生活,于是几年时间很快就过去了。
到了这一年的冬天,一个剃头匠挑着铺子来到了他们的门外,他的妻子就走了出去,坐在了剃头匠带来的椅子里,在阳光里闭上了眼睛,让剃头匠为她洗发、剪发,又让剃头匠为她掏去耳屎,还让剃头匠给她按摩了肩膀和手臂。她感到自己的身体从来没有像那天那样舒展,如同正在消失之中。因此她收拾起了自己的衣服,在天黑以后,离开了孙福,追随剃头匠而去了。
就这样,孙福独自一人,过去的生活凝聚成了一张已经泛黄了的黑白照片,贴在墙上,他、妻子、儿子在一起。儿子在中间,戴着一顶比脑袋大了很多的棉帽子。
妻子在左边,两条辫子垂在两侧的肩上,她微笑着,似乎心满意足。他在右边,一张年轻的脸,看上去生机勃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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