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如斯,喧闹的永和宫终于复归宁静,烛光跳跃着火焰伴着更漏声声,永琪侧坐在床榻边,抱着胳膊看着榻上安稳睡着的妇人。
折腾了一整个晚上的愉妃娘娘发丝凌乱,眼角的泪痕还未干,脖子上一道浅浅的青紫色的勒痕触目惊心,他长叹一口气,把被子向上拉了拉,自言自语道“额娘啊额娘,我们母子怎么就成了这样呢?”
怎么就成了这样呢?
明明我们间应该最为亲近,明明你应该对儿子的所思所想最为了解,明明,你应该是那个最不在乎什么家族助力政治资源,只盼望着我娶一位知心人相扶相伴平平安安过一辈子的人啊。
可为什么,偏偏你逼我逼的最紧,所有人都松了口,偏偏你要用上吊自尽这一方法来威胁我的妥协呢?
所有所有的问题都没有人回答,烛火摇曳映着窗外的盎然春意,他站起身去看那随着风轻晃着的紫藤萝,没由来的想起来过往的许多时光。
四五岁的时候他迈着小短腿在紫藤萝树下努力的想够那一抹紫色,额娘捏着帕子站在正堂门口笑着招手“永琪,快到额娘这里来”;六七岁的时候他已经开了蒙,站在院子里一板一眼的背夫子留下的《大学》,额娘就坐在树下的躺椅上慢悠悠的翻着书;八九岁的时候他躲着阳光站在树的阴影里扎马步,额娘心疼他总是让身边的婢女搬好大一盆冰来放到一边,十几岁的时候他个子长得快,从小手能够到垂下的紫藤萝尖尖到如今已经要弯着腰从树下穿过,笑眯眯的冲正在屋里刺绣的额娘招招手“额娘,还不开饭啊?”
直到后来,午后春睡梦醒,他迷迷糊糊的望向那株开得正好的紫藤萝,偏巧看见了她,阳光透过树叶的间隙半明半暗的映着她含笑的模样,瞥见他的目光,笑意染了整个眸子,点亮了周围四面的春风。
“永琪,你说好今日要陪我下棋的”
她笑着晃了晃手里的棋盘,嘟起嘴道“皇阿玛日理万机,纪师傅见到我就躲得远远的,你是我的好朋友,总不会不帮我这忙吧?”
他本是因为见到她而裂开的嘴角因这一句“好朋友”而僵住,在她投过来好奇的目光前又连忙敛了神色,低声应了句“好”。
可时间慢悠悠的走,第一次来时她还拘谨的站在树下,后来渐渐熟了便直接推门进去,趴在桌子上看着睡的正熟的他,不是悄咪咪的给他画个鬼脸就是要捏捏他的鼻子看他皱着眉醒来,再往后永和宫里日日备着她爱吃的那些点心,就等着她进来大剌剌的坐下翘着腿咕咚咕咚的饮下一碗桃花露,眯着眼睛满足道“永琪,你这里的桃花露也太好喝了!”
也是在这棵树下,才经历了南巡告白的他们回宫来,小燕子罕见的捏着帕子立在树下不肯往前走一步,小桂子见状笑眯眯的打趣道“格格又来讨这杯桃花露?”
她的气往往是因为害羞引的,此刻叉着腰盯着捧着桃花露的永琪杏眼圆瞪的点了点头,他则转了个圈把桃花露举得更高了些,“小燕子,喝了我宫里这么多桃花露,可是要做我们永和宫的福晋的!”
她羞得跺了跺脚,别过脸去忍着笑意,一束紫藤萝刚好绽放在她鬓边,映得人比花娇,心神一动便不自觉的靠近了一步,然后轻轻吻了上去。唇齿依旧是刚刚偷喝的桃花露的清香,鼻腔却是浓郁的紫藤萝的清气,她昂着头胸脯一鼓一鼓的,最后应下了他那句藏在吻里的一句话
“一个福晋的位置换你一辈子的桃花露,你可愿意?”
可万万没想到,这棵见证了他满腹的少年心事的紫藤萝树终于要披上红绸,却是要迎来另一位女主人,此后站在那棵树下抱着孩子玩乐,娇笑着酿桃花露的姑娘也将成为另一个他完全陌生的人,这又让他如何接受?
烛火好像暗了许多,他隐约间瞧着外边的树下又多了一重影子,已经听见小桂子轻声道“还珠格格吉祥,怎么不进去?”
他大喜过望的跑了出去,她依旧站在第一次来永和宫的那个位置上,昏黄的月光也把她的脸映得半明半暗,却少了初见时的那一抹明媚,瞧见他出来,笑着点了点头,把食盒递了过来,“猜到你也许没吃晚饭,来的时候问了太医,愉妃娘娘应该没多大危险了,那你可要好好照顾自己,不然她醒来见到你这样憔悴,该伤心了。”
他借着月光看她胭脂遮掩下的泪痕与红肿的双眼,向前一步想握住她的手,却被她甩开,于是苦笑了一声,开口却是哑着嗓子,“小燕子,谢谢你。等额娘醒了,我便告诉她所有,你救了她的命,她一定会接受你的”
她却摇了摇头,避开他炽热的眼神,福身道“你记得吃饭就好了,天色不早,我先走了。免得人家说闲话”
“谁敢!”
他急得已经破了音,连忙用手去拉她的袖子,小燕子却别着头不看他一点点用力把衣服从他的手里拽了出来,施施然消失在了宫门尽头。徒留永琪一个人抱着食盒望着她的背影不知所措。
好像站了许久,春夜的风到底还是有几分凉意,小桂子在一旁哽咽道“夜里风大,五阿哥进去吧,格格送来的吃的也是一番好意,您要是不吃岂不是辜负了?”
他点点头,进屋看了一眼还在熟睡的愉妃,轻手轻脚打开了食盒。
一碗清火的白粥,旁边还有一行小字,歪歪扭扭的一看就是小燕子的手笔,黑一团白一团的委屈的告诉他,“永琪,我实在是有点笨,那些加料的做不出来,只能煮一碗白粥凑合啦!”。他笑着用勺子舀了一口,到没有他预想中是个酸甜苦辣的滋味,竟然是出乎意料的可口,放下勺子再看旁边,是几碟小菜,正当他奇怪怎么小燕子还有这等能力的时候突然看见了另一张纸“惊讶吗?嘿嘿嘿,那当然不是我做的。所以不要怕被毒死啦!”还配着一个独属于小燕子的鬼脸。
他被自家小燕子这份可爱笑出了声,一边喝着粥一边把食盒的第一层拿下去,然而只一眼,笑意便僵在了脸上。
第二层摆的满满当当,是一瓶瓶酿得正好的溢着醇香的桃花露。
所以她想说什么?
还了这些时光的桃花露,就当还了这些日子的情与思吗?就当要让他忘掉两人之间所有所有的过往吗?
他颤抖着双手把这些瓶子都拿出来,翻了个顶朝天的想找到她的只言片语,一不留神砰的一声那蓝釉的瓶子应声而碎,桃花的清香混着酒的甘醇迅速弥漫了整个屋子,他低头愣愣的看着碎成两片的瓶子,上边密密麻麻的刻满了字。
“永琪,你好吗?”
一滴泪落入酒水里泛起一圈浅浅的涟漪,他发了狠的把一瓶瓶桃花露都打碎在地,又蹲在地上徒手在一瓣瓣碎片中找那些隐在裂纹中的情意,一双手被瓷扎了好几个洞,伤口浸在酒里蛰得他生疼,他却好像满不在意般只急切的举起一个个碎片借着烛光看,然而还没看清下一句就听见了一声呼唤。
“永琪!”
声音算不得有力,他惊讶的回头发现愉妃已经悠悠转醒,看着他满手是血的样子慌得挣扎的要起身,一边咳嗽着一边急切的问道“永琪?你这是干什么?快,快传太医啊!”
他却扑通一下跪在了那一层层的碎渣上,头磕在地上砰砰的响,愉妃挣扎的要起身,哭道“那地上如何跪得,你快起来啊!难不成到了现在,你还要娶那个小燕子?真要逼得你额娘去死吗?”
他摇摇头,红着眼眸哽咽道“儿子不孝,竟逼得母亲如此。可是额娘,您这条命,就是小燕子救的啊!她是真的真的,有着一颗金子般的心啊!额娘,儿子求您成全了!”
愉妃气得捶床,指着他颤抖道“好好好!到了今天这步你还是不听额娘的话!我要她救吗?要是让我睁着眼看着我的儿子娶一个这样的姑娘进门,我还不如现在就死了算了!”
“额娘!知恩图报这不是您教我的吗?连小燕子都懂得道理,您自诩为贤良淑德竟也不懂吗?”
“我不懂?她救了我的命是不假!可我是因为谁才要寻死觅活的?是因为谁才到了今天这样的地步的?是她先要毁我的儿子,是她先要来索我的命根子!”
她气的整个人颤抖的不行,发丝被刚刚急出的汗打湿成缕贴在鬓边,整个人脸红得不像样子,没有半分宫妃的仪态,永琪呵呵笑了两声,他这个额娘自诩是高贵端庄,可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把戏闹起来不也是和市井泼妇一样吗?她口口声声说小燕子是江湖习性,可她哪次来永和宫又不是恭恭敬敬?她好像把他看得这样重,却丝毫不在意这样的逼迫会让他有多绝望,丝毫没想过,如果她真的死了,他难道真能心安理得的和小燕子过自己的快活日子去?
额娘啊额娘,你算计的好狠!
他仰天长叹一声,再低头时已经神色如常,甚至带了点笑意温柔的扶愉妃躺下,朗声道“小桂子小顺子,去喊太医,看看娘娘身子恢复的如何了。”然后在愉妃惊诧的目光下把那一地的碎片收拾进了食盒,大踏步的出了永和宫。
夜晚的长街寂静的只能听见风声,漱芳斋的大门紧闭,他敲了好几下才敲开门,小桌子提着灯笼乌黑着眼眶瞧见是他,支支吾吾道“五,五阿哥,怎么是您?”
“小燕子怎么样?我来看看他”他说着就要往里进,却见四大才子都涌出来跪在他面前,“五阿哥请留步!格格吩咐了,说是五阿哥虽是哥哥,可到底有男女大防,这么晚了还是请回吧”
他不满的摇了摇头,“这叫什么话?什么叫我是她的哥哥?”又看了一眼跪着的几个人,“你们赶紧都起来,我可不是你们格格那么好脾气,惹急了我把你们都送到辛者库去!”
他说这话时不怒自威,又隐隐带着点火气,倒把几人吓得身子一抖,却还是梗着脖子不肯让路,小凳子胆大,直接叩首道“五阿哥今天就是把奴才杀了,奴才也不能让您过去!格格待奴才这么好,奴才誓死也要护着格格”
其他几人也都跟着附和,永琪长叹一声,感慨道人都说太监是没跟的东西,可你看他们,却依旧知道什么叫感恩,什么叫做好人。
于是也软了口气道“好了,我难道真是个恶人不成?你们心疼格格,我只会比你们更心疼她,难不成你们要看着她哭上一夜,心情郁郁吗?解铃还须系铃人,她现在也许最不想见的就是我,但最需要的也是我。”
四人面面相觑,却也都让开了路。
永琪连忙拎着食盒跑了过去,卧室的蜡烛还燃着,窗棂上映出一道孤寂清瘦的影子,他心下愧疚,刻意放轻了步子推门走了进去。
小燕子正趴在榻子上剪烛芯,听见声响也不回头,带着哭音道“紫薇你快去休息吧,我挺好的,真的没事。”
“小燕子,你从来都不会撒谎。”
小燕子震惊的转过身来看他,这句话他当初也说过,那时候他们在厨房争执,她梗着脖子说自己才不喜欢呢,让他爱去找谁就找谁去,他就是这样霸道的按住她的肩膀,盯着她的眼睛道“小燕子,你从来都不会撒谎。”
你喜欢我,你明明听到我的表白很欣喜,你明明在意采莲在意的要死,你明明心里是有我的。
往事不堪回首,她没忍住又鼻头一酸,刚想着回头却被他拉住手,才要挣脱却听见他嘶了一声,低头一看,竟是满手的血。
“你怎么了?永琪,你的手怎么回事?”她着急的握住他的手,却看见指尖,指腹都有着大大小小的不同的伤口,在或多或少的涌着鲜血,一滴滴的顺着他的手掌流下,滴在了袍子上,和她的泪混在一起。
他笨拙的想替她抹去眼泪,却又发现自己是满手的伤口而不知如何是好,只好一个劲的笑道“没事的,都不疼。”
“怎么能不疼!”她转身呢喃着“什么白玉止痛散、紫金活血丹的”就要转身去寻,却被他死死的抱住,下巴搁在她散开的发髻上,哽咽道“真的都不疼,因为心太疼了,所以这点疼根本就算不得什么。”
她终于停止了挣扎,闷声道“你看见我写给你的信了?”
“看见了,你问,我好不好。”
她抹了抹眼角的泪就要起身,却又听见他道“我不好,小燕子,如果我此后的人生没有你,那我便永远都好不了。你给我什么白玉止痛散、紫金活血丹都没有用,没有你,我爱新觉罗·永琪,只会是一个一心求死之人。
所以,你能不能救救我?旁人看着我是天潢贵胄,满门富贵,可我这二十年来,唯一的温暖也不过是你罢了,难道你要这么狠心离我而去吗?”
她却凄然一笑,盯着他的眼睛苦涩道“救你?我该如何救你呢永琪?我害怕你的额娘真的有个三长两短,连凝香丸都求来了;我害怕你的家人不喜欢我,我日日要学这些我根本就不喜欢的诗词歌赋;我害怕旁人败坏你的名声,我连走路都要躲着你走。
我跪在她面前一天一夜求她成全,我费尽心思的讨她喜欢,我在她面前已经卑微的连半分脸面都不要了,可人家都以死相逼了我难不成还要再贴上去把人逼死吗?
永琪,我也是皇阿玛亲封的格格,我虽然没有爹娘,但也知道什么叫自尊,什么叫自爱,什么叫自重!
我”
“小燕子!我们离开皇宫吧!我当初答应你的,这辈子你在哪我在哪,大不了,天涯海角我们流浪去!”
她愣愣的立在原地,眸子里还含着泪水,正望着他坚定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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