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几争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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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几争渡》38. 朱华

丁末,天阴欲雨。

本就背光的藏书室被不散的阴云又夺去几分明清——晌午将至,大概仅有这里又冷又静。

寻常人家但凡有能耐独建一整个藏书室,必然不会这般布局。藏书也要讲究风水。背光压抑又容易积阴,不仅影响办公,待久了甚至会引起不适。

当官的主儿,不可能连这些都不清楚。

这里的常客就是些轮班清点打扫的丫头,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倒真不如今日。虽是来了副生面孔,拖着红色的身影在书橱间徘徊不定,但好歹是逗留甚久,约摸得有半把个时辰,总归添了些许生气。

那抹红色在书橱间来回折腾,许久才矮下身体,从角落里费力抽出一册。

这里的书卷薄册之类都是上官修挪腾过来的,多少属于私物,然而他不怎么翻阅,于是大部分就只能聚在角落里吃灰。

纸页并没有被虫蛀,可见其入潢工艺做的极精细。面上摸起来潮潮的,看来它已经被搁置很久了。

无人问津的经年累月,如今突然见了光。

苍白的指尖一划其上工工整整的几个墨字——随手簿。

翻开来。有的纸张粘合在一处。其上墨字依旧板正,只是比刚刚那三个字的笔触苍劲不少。

翻看一番,发现其年号大致定在元佑十二,自年初至年末,编标都很明确。

作簿的人大概对书述存有某种执念,字里行间都透着一股执拗劲。力求完善,趋近完美——即便记述的内容都是些不痛不痒的日常琐事。

但翻看它的人想看到的显然不是这些,又不死心,手上速度快了些。

翻过才没几篇,内容便与先前出现了不同。

那人草草掠了几眼,眉头却渐渐紧锁。

再往后翻,墨迹似乎乱了。

之后则更为潦草,字句越来越少,大片大片,全是晕染。

再没有标明年月日。

当页数还余留大半时,字迹尽了。

剩余皆是空空如也,这册子并未写完。一个人那么执拗的一路写下来,最终却连个像样的结尾都没留下。

那人攥着册子,凝神良久。

影子驻留在层层堆叠的书籍,被曲折了形状。

窗沿,透漏阴郁的冷清。

定点前来清扫的丫头们拖着扫帚,没精打采地走着,直到余光瞥见素雅院内凭空多出来一抹红,她们才下意识抬头。却只见一面高挑的背影,火红的衣摆随寒风鼓动,正沿长廊逐渐远了去。

其中一位赶紧伸手拍向身旁,压低声音悄声叫道。

“那就是丁小公子,丁程鑫!老爷请来的贵客,昨儿跳舞的那个!”

旁边人却当即制止了她的激动,声音比她压得更低,蛾眉紧皱,一副警惕模样。

“昨儿画室都走水啦!这个节骨眼你还能兴奋起来?被听到了是要拖出去挨板子的!”

小姑娘像是刚刚才幡然醒悟,当即紧闭了牙口,神情中透露出实打实的惊惧。好在这个点儿没什么人途径此处,片刻的紧张静默后,倒也能卸下一口气。

“……诶,你晓得吗?昨儿个宴席刚过半,刘公子就带着他那朋友回房了。你说他俩怪不怪,这来去自如的,真把府邸当自个儿家啦?还有那姓丁的舞姬,昨晚他跳过舞之后就乱成一锅粥啦……老爷怎么还放心让他进府?”

“谁说不是呢!我就从没见过老爷那般信任一个人。那丁小公子说什么他都点头!你不晓得,夫人、夫人在旁边都气哭了,直骂老爷糊涂……老爷真糊涂啊?”

“休要胡说。”

两个丫头畏头畏尾的环顾四周,仿若两只担惊受怕的鹊儿。

…………

朱华街尾的一家客栈内,马嘉祺百无聊赖的瘫在窗前。楼下熙熙攘攘,他举着那张没有来头的黄纸,思绪止不住的抛锚。

昨夜直到黎明时分他才沿着清平府的墙壁翻出来,一头栽地,不可谓不狼狈。

其实奇怪的很。他与丁程鑫逃脱之后便一直风平浪静,自打出了那扇门,别说鬼,连鬼影都没瞅见。

两人的警戒一直吊在心口,敌在暗我在明,敌方莫名其妙的没了动静,他们更放心不下。那长廊说短不短说长不长,却愣是被他俩踌躇着磨蹭了半把时辰。待角角落落都检查一遍,丁程鑫才转头对他正色道,结界破除。

马嘉祺到现在都记得丁程鑫当时的神情。月光透过房檐斜下来,将他脸上的明暗劈成两半,瞳孔微微缩起,半暗半明的分界线仿佛一瞬间划进了他的眼底,刹那间,是如刀锋上的寒光般阴冷尖利。

他依稀明白丁程鑫为什么会有这种神情。

丁程鑫所在的圈子,虽然为人所诟病,但存在一个利处,那便是混杂中所保障的安宁。

因为血统和身世波折,妖界将他视为桎梏,他本人貌似也没有继续逗留的打算,所以停留凡尘,想要在这片鱼龙混杂的地界活下去,那就必须找到一处庇护。

拂袖缘就是他的庇护所。他可以在里面做一只不露破绽的金丝雀。

但这里不一样。丁程鑫没怎么离开过京都城,但不意味着他不懂得怎样保护自己,陌生地域,人生地不熟,只会让他更加警惕。

他的初衷仅是访友,但如今却莫名其妙的陷入一场诡秘惨案中,反观自己,其实与丁程鑫一样身陷囹圄。

世上当真有这么巧的事吗?

马嘉祺翻了个身,枕着胳膊眼望房梁。他觉得自己倒无所谓争纷,因为本就生活在各种争纷之中,纠结没有意义。但丁程鑫不同,他素来习惯安逸,不喜欢扯乱子,假设如今种种皆是有人蓄意为之,那无疑等于将巴掌扇到了丁程鑫脸上。

过惯了某种生活,最讨厌的便是原有秩序被莫名打乱。

无缘无故困了几个时辰,接着又被不明不白地放行。以狐狸的脾性,不当场暴走已经是留足脸面了。

马嘉祺徐徐呼气,又想起昨晚的另一场变故。

在他们终于走出长廊后,却发现不远处的青瓦红阁里火光冲天,浓烟滚滚腾升。

外面嘈杂不已,仆从侍卫的身影窜动不止,一派兵荒马乱之中,人们的喧叫此起彼伏。

“快快快!三清堂走水啦!三清堂走水啦!”

俩人都没来得及反应,突然不知从哪处冒出个人,朝他们大喝一嗓。

“何人闯府!”

两人心知当务之急不是跟莽夫讲道理,于是丁程鑫二话不说又捞着人窜飞了。

两人落荒而逃,最后逃到一处偏僻角落。丁程鑫朝墙头一努嘴,丢下一句:“你先走,去朱华街找家客栈落脚,等天亮了我自去寻你。”

他连嗓子眼都没开,转眼间狐狸又窜没了影。

没辙,他干站在原地懵懵愣愣。不远处人声鼎沸,将丁程鑫的踪迹抹了个一干二净。自己也不好赖着不走,只得从哪来回哪去。

…………

朱华街上的茶摊铺子不少,客栈却屈指可数。马嘉祺随便找一处窝着,脑袋搭拉在二层窗沿,一搭就是几个时辰。他发呆成习惯,所以并不担心自己这模样会吓飞几魂几魄。

他更担心丁程鑫找不到自己。

一直待到现在,马嘉祺严重怀疑那狐狸是铁了心准备当个甩手掌柜。

晌午将至,他昏昏欲睡地赖在床榻旁。榻上铺摊着几本县志,全是他初到客栈时管店小二旁敲侧击寻摸来的,关于近几年发生在这里的头榜大事、奇闻怪谈之类大致可以明晰。

有些东西不打听不知道,一旦了解深了就容易头疼。像帝都城这种地方,近些年发生的大事虽不多,但很可以做到个个精彩绝伦且匪夷所思。马嘉祺刚开始还有心多留意,等快翻看完就只剩下晕头转向。

头晕眼花的时候不禁默默问自己一句——你不是来挣钱的吗?

怕自己再深思一会儿就会直接走人了,他索性摆平心态瘫倒在床,静静等待那姓丁的狐狸信守承诺。

事实证明,丁程鑫还是有点良心的。

晌午过后,久久静闭的房门被轻巧地推开一条缝。

马嘉祺被鸽了太久,又是彻夜未眠,所以反应有些迟钝。当他察觉到动静后想撩开眼皮查看情况时,却忽听一声嗤笑自不远处传来。

“偷得浮生半日闲呢?好雅致。”

熟悉的笑,半参戏谑的语气。他懒得去争那嘴皮子功夫,又将眼皮重新垂下。

狐狸狩猎回来了。他想。

丁程鑫一身灼红,衣袂掀动间宛如火焰拖起长尾摇摇曳曳。因为自幼习舞练功,他的步态向来轻盈平稳。但碍不住马嘉祺感官敏锐,无论多轻都能被察觉到。

在人即将走近榻边时,马嘉祺隐隐嗅到一丝香气,于是抬手揉揉眼,清醒了。

“一宿没睡?”

丁程鑫挪近床边坐下,马嘉祺这才注意到他手上提着只油纸袋。纸袋里飘出热腾香气,在清冷的室内平添一分暖意。丁程鑫将纸袋拉开,从里面拣出一只白嫩热乎的胖包子,送到他眼底。

他手白,包子也白。马嘉祺坐正身体,盘了腿接过包子就啃。他其实想抱怨两句,然而一抬眼看见丁程鑫没比自己好看多少的脸色,又将措辞收了回去。囫囵几口吞下,他叹气改口道。

“不曾。倒是你忙活一夜,要不先补个觉?”

狐眸一眯,眼尾轻扫。丁程鑫闻言便将自己那火红的长袖撑上绵软床褥,倾身凑近他,青丝被窗口的风轻扬,幽瞳里埋有几分深意。

“小朋友,你可真是时刻保持着你那职业操守,发生多大的事都不甚在乎。”尾音被刻意拉长,缭绕几分慵懒。

言毕他目光上移,忽然将另一只手揉在马嘉祺头上。

“我不同,只想正事早结了好。我可算被人摆了一道,心思哪能在休息上。”

丁程鑫手上的力度堪称轻柔,那语气就仿佛在同孩童论道理。但马嘉祺眉头一皱,还是将头偏开了。

“躲什么躲?”丁程鑫不满,一爪子重新拍回他头上,硬是把脑袋扳正了。瞧他满脸不乐意,手上继续揉拨,嘴里却呵呵两下,貌似有点嫌弃:“猫打盹儿还知道抖抖毛呢,瞧你那头发,都翘梢了,衬得像个呆子。”

“……那你属狐狸的,呆毛比我多,小心成智障。”马嘉祺认认真真地看他,回答无比诚恳。

丁程鑫朝他的后脑勺来了一巴掌,脸上写满“朽木不可雕”。

趁马嘉祺揉脑袋的空档,他又拂袖掏出一本古迹斑驳的黄皮册子,一转方才的脸色,严肃道:“说正经事。”

“你说你说。”马嘉祺猜测这东西多半是狐狸从清平府顺出来的,所以在白挨一掌后又蔫儿回床榻,幽瞳半垂,边附和那狐狸边朝满榻七零八落的县志投去目光。

然而顷刻不过,马嘉祺的脸猝然与那来路不明的皮册子贴了个紧。

要说马嘉祺有什么过好的脾性,那倒也寻摸不出。但好歹有一点,就是遇事不慌也不逃。可这导致他那驱邪师的身份说出口都要遭人嫌,因为从他身上根本察觉不到一丝应景的冷酷威严。就冲丁程鑫这一下,但凡换个人都免不了他的一场造化。马嘉祺感觉自己似乎太过随和了,有必要重立威严。

于是嘴唇蠕动一下,他下意识脱口而出:“……你拿远点,我看不见。”

……毫无威严。

丁程鑫瞧他那仿若没睡醒似的态度,突然很想咬人。皓齿略一磕碰,他暗自磨牙,说话间愣是带了点咬牙切齿的意味。

“谁让你看了?闭眼,仔细闻。”

闻?

马嘉祺终归是按耐不住心中疑惑吸吸鼻子,一股潮湿沉闷的麻纸味冲入鼻腔,他那睫毛一扑扇,闷住气:“这册子搁置多久了?”

肯定久。但丁程鑫没放下册子给个反应,说明他没说到重点。

于是马嘉祺端正态度再仔细去闻。鼻端充斥的依旧是陈旧书墨的潮气,然而用心品味之下,却似乎又有些许不同。

过了片刻,丁程鑫倏地见他腾出手,手指顺着书页的棱角撩拨一下,骨瘦白皙的指尖来回捻过一轮,随即便听他沉了声音再次腾起。

“这纸上……沾了雌黄?”

“倒也不傻。”丁程鑫毫不客气的将册子抛落进他怀里,续而往前凑了凑,抬下巴示意:“喏,你看看。这都不能叫‘沾’,干脆是拿雌黄糊面,但毕竟年深日久的受潮,如今都快消磨干净了。”

像上官修那样的官吏,常用雌黄来修正笔书再正常不过了。马嘉祺托起册子随意翻看几页,无意识将寥寥内容念出口。

“元佑十二年卯月初旬,大理寺丞相奉谕下查,严考功绩……朱华街昔日平宁,今忽有民妇报案,南街突现饿殍遍地,于阴沟窄巷无处不在,暂不知何故……”

正念着,他忽然顿了一下,随即神色了然:“哦,这事儿我知道。”

“如何说?”

“县志里有记载。”他腾出手在那堆七零八散的县志里翻找,边回:“元佑十二年顺元帝还在位掌政呢,十多年前的老事儿了。传闻当年先帝刚刑戮了辽北的党羽,气头上又下令加查百官。地方知州什么的平日里悠哉惯了,突击情况搞得众人都猝不及防。为了评优保官,达到所谓‘境无饥优,各路皆安’,所以临时决定将那些乞人饥孺之类集体驱赶到郊外偏僻地界,准备以此蒙混监察。”

“中途出岔子了?”

“算不上,”马嘉祺捞起一册县志递予他,不疾不徐:“真要出岔子,在当时就算欺君,多少颗脑袋都不够他们砍。派下来的那些监察官好糊弄,但糊弄过去之后便起了怪事。”

丁程鑫浏览县志,手指捏着纸页,边接下话头:“怪事……就是朱华街突然出现死尸?”

“而且校对身份后发现都是些被集体迁移的贫贱。天子脚下死尸连片,光这一条就绝对骇人听闻。”马嘉祺点头:“事情根本兜不住,很快就传到朝堂之上。皇帝震怒,下令三日内彻查。然而任东西厂如何派人调查,依旧没有线索……当年此案不得不被停滞,后被称‘朱华案’。”

“当年的刑部左侍郎是……常永?”丁程鑫的目光落于字里行间,留意到其中一桩悬案的头首。

横尸无瞑目,魍魉藏朱华。

马嘉祺看着他,沉下脸色:“不错。元佑十二年刑部左侍郎常永,家居朱华街长乐府。因家距凶案现场极近,故而主动请缨接手‘朱华案’。”

长乐府?

“长乐府当真是清平府的前身。”丁程鑫喃喃低语,接着将书页往后翻,然而不消片刻又停了。

县志里关于此等悬案的最后记载却只有寥寥数语,顺手一翻就到了头——

元佑十三年辰月丁末,刑部尚书常永请罪入狱,诏狱审判中皆供认不讳。

“此案以常永认罪而结。”马嘉祺的瞳色幽深,仿若寒潭不见底:“当然这并不能服众。然而常永在次日被发现服毒自尽于狱中,连重审都来不及做,所以只得将结果板上钉钉,最终仓促收尾。长乐府上下所有人被贬入奴籍,流放至辽北边塞。”

“……所以?”

“我在想,假设真如传闻所说那样,十几年前长乐府上下被贬边塞,那如今就不该还存有怨气。”马嘉祺将目光偏向窗外熙攘街市,抬手颠了颠袖子。寒风凛凛,这算是末冬的声息。

“记得画屏里那个男孩儿吗?当年常永也老大不小了,膝下必有子嗣……那之后呢?”

只要上面人愿意,当年长乐府上下几百号人的性命就根本不值一提,找个理由让他们死在一处再简单不过,横竖主心骨已经入了黄泉,其他人皆是填腹的鱼虾。再退一万步讲,若他们有心发展,那常家绝不能断后,丢什么也不能丢孩子。

可却只有孩子留在府邸。

两人默然对视,都从对方眼里读出相同的疑虑。

或许,还有另一种可能。

那孩子可能早在所有人都未离开帝都城时,便已经在长乐府的宅院里凉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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