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民们不懈奋作几日,总算是将山路扫开了。
大家一窝蜂下山看地,火急火燎来又去。
当今年月,地比人重要,似乎是人磕了碰了残了死了无所谓,但地绝对伤不起。
天一日冷似一日,村夫们忙到左脚绊右脚,东南西北辨认不清。汗粒被寒风冻成霜,染完额头染眉头,乍一眼看上去,个个仿佛苍老不少。
所有人都紧绷神经,不敢懈怠,不敢闲下,更不敢生病——就算真的病倒了也不一定有人去治,隔年的香灰扒拉出来,哽在嘴巴里嚼几下,然后该干嘛干嘛。如此个情形下,宋亚轩的离别,便格外微不足道了。
留宿村庄已有六日,第七日黎明未至他便早早洗漱完毕,整装待发。
村中偶有生息,窸窸窣窣的,在依旧浓墨重彩的天地间被衬得越发细小。晨鸡未鸣,黄犬也还窝着。东屋里一片昏暗,想来杨老太还未起身。
宋亚轩立在门前没挪步。踌躇片刻后,却仅是一抿唇,接着悄无声息的迈入冷暗的苍白间,背影渐渐远了。
他的身影彻底融于黑暗,待风吹散最后一丝踪迹,东屋窗后,浅浅的,响起一息叹。
寒风从窗缝间股股而入,到底是凌乱了视野。
枯瘦的手指一抹酸胀眼眶,余温尚存。
里外寂静。
且听风吟。
……
自宋亚轩走出村子后,一路都伴着动静。
那动静其实一直在,自他来至他走,从未消失过。不过人多的时候总会消停一会儿,所以想来也没什么甚么人注意到。如今出了热闹地,山路岔道许多,他特地打听了一处不大好走的,绕了远。
绕远,是为了能让那动静不再小心翼翼的跟着。
地滑。他走了一会儿,不得不选择擒住山路边的树干,稳了身形。四下张望一番,没见人影,便转头朝另一侧唤道。
“没人,别躲了。”
那动静倏然停止,紧接着,从山壁峭岩后忽地窜出道黑影,两三下跳到宋亚轩不远处,轻巧落地。
竟是位少年。
清癯俊秀,顾盼神飞,带着隐约可见的幼态感,但幽瞳晶亮掩不住锋芒,眉宇间也不乏英气。
少年刚落地就冲他呲牙,与容貌不太相符的低磁的声音在寂寥中散开。
“还不是为了提防那些残渣余孽,穷追不舍,烦得很。”
宋亚轩闻言便笑:“我看你是被追怕了吧,老实招来,是不是怂?”
“怂个鬼,”少年不屑般一撇嘴,“你们人族的规矩真多,要是在妖界,我早就撕了他们了,省时省神。”
“可算了啊,你一小狼崽子,崩豆大点儿,脾气还挺爆。”他似是无奈,眼底的笑意却收也收不住。
少年啧一声,不服气,反驳道。
“谁是崽子,我很厉害的好不好。妖族就讲究一个弱肉强食,哪里像你们人族,条条框框,管得又宽又严。”
“不愿意入乡随俗,你倒是回去啊。”
“我才不要,”少年闻言却蔫了,耷拉着头低声咕哝,“回去就是等死。”
宋亚轩沉默一瞬,随即放开手,拍了拍少年的胳膊,眼里的笑意散了个一干二净。
“……可你跟着我,也是举步维艰,又何必呢?”
少年歪了歪头,似乎在思索,十分认真的模样。片刻后他挺直腰杆,郑重答道。
“狼妖许下的承诺,会以毕生履行。我答应过要保护你,那自然就要保护你一辈子。”
他说的纯粹,字句坚定。
“……你想好啦,跟着我周折逃窜,可没有大鱼大肉供养。”
“切,我原先在狼族整日吃荤,都快腻死了。鱼肉熊掌有什么滋味,还不如一顿炒笋。”少年咂嘴,续而伸手臂一勾宋亚轩的肩:“至于周折,我自愿。从前,现在。”
“将来呢?”宋亚轩偏头注视他的侧颜,眼底沉了点点光泽。
“现在就是将来。”
少年侧过脸,四目相对。先是微愣的停顿,而后两人都笑了。
“我知道,你……想去帝都。”少年笑过后,语调变得正经:“蛮冒险的,真的。”
寒风凌冽。
“……有时候我也想过,这么做对吗。”宋亚轩收回视线,眼望前方茫茫山路,一目而过,总有种无涯无际的漫长。
“傻不傻,”手臂勾了勾他的脖子,领着人慢慢往前走,边道,“本身就不是你的问题,老追问个对错有意义吗?”
“人与妖都有不可理喻的存在,只不过帝都那地方时运不济,遇到了典范。”
“小小年纪懂得还不少。”
“我哪有时间扮小啊……是你当局者迷。啧,看路,我脸上又没花儿。”
宋亚轩闻言哼笑,随即便往旁边退,结果没两步又被他那长胳膊捞回来了。
“哦对,我说。”少年忽然扭头朝后方望去,村庄的轮廓在晨光熹微间依稀可辨。
“不辞而别真的好么?我感觉她会伤心。”
宋亚轩想了想,然而没想出什么所以然。于是微微摇头,白雾从口鼻中呼出。
“不知道。”
也许,“离别”本身就没有更好的选择。
“但我留了点东西。”
“嗯?”
宋亚轩粲然一笑,是很短暂的负暄:“算作缘分了。”
少年先是愣怔,明白过来后便扶了扶他的肩,说也是个念想,挺好。
宋亚轩瞻望路途崎岖,重峦叠嶂,忽然垂下眼眸,神情陷于阴影,细语呢喃一句。
“阿婆若有孙儿,会比你我幸福很多。”
前程不可测,置于昏黑。冷风盘旋在周身,无缝不入。
少年与他并肩同行,一句回应,掠在两人之间。
“啊,是啊。”
……
翌日。
杨老太打扫房屋时,发现棉大衣被叠放在床头处。
衣服叠的整齐,里面却似乎包有异物。
她颤颤的伸手去取,取出一张卷好的画纸。
那是一幅水墨画。
墨和纸在村里少见。画纸有了褶皱,内容却保存的清晰。
画中画了一老坐于室内桌前,望向门外,笑容安宁,神情慈祥。
门外,六出冰花,纷纷扬扬。
画者并非什么绘画奇才,只是能瞧出格外用心,就连桌上一盘炒菜,都可谓描摹的细致入微。角上,还提了一联小字。
无甚特别,可杨老太看着看着,眼眶却红了。
后来,她特地找了村里识字的六郎,小心展开画卷,指着那联小字问,写的是什么。
人家就给她念啊。罢了,却发现她那老眼湿润。问怎么了,她答,无事啊,今年的雪总迷眼,莫怪莫怪。
而后,她抱着那幅画,告辞了。
……
今,阿婆六十有二。冬雪寄情,愿寿岁比南,平安顺遂。
匆此即祝。
年安。
……
作者有话说:
祖国母亲生日快乐。
国庆在家记得多陪陪那些爱你的人。
诸位国庆快乐。
(感谢每一位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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