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河的地段,这个时期总是冷得骇人。
岸边的白苇只剩下梗桔,随着时涨时退的潮水蔫蔫瑟立。飞鸟无踪,山野缭绕,几处村舍坐落于河边,同样清冷萧条。
晨光熹微,炊烟袅袅升腾,鸡鸣狗吠之噪某时回荡。远方矗立的一众山峦仿佛被揉进糟白的鱼肚,仅露出尖尖角角,隐绰难辨。
听人说,这一带是东山连绵西山,望去则是层峦耸翠连云叠嶂,无比的壮美。但许是他来的时辰不对,除了雾比水色浓,他倒没看出别的稀奇。
十里八乡,一条水路。顺上往并州,顺下往中州。
马嘉祺稳了稳背上的剑,默然思量,片刻后打定主意,抬脚向岸头走去。
天色阴沉,云雾层叠无垠,寒风喧嚣间,似要打结纠葛成块。时而掀动马嘉祺额前一缕发丝,摇颤颤竖立起来,风不动则垂下,如此往复几次,他终于停在了波澜长河前。
岸头驻着船只,但没瞧见人影。马嘉祺凑过去敲敲船篷的梁木,等待片刻,一张粗犷大脸从篷后探出来。
“船家,西岸可走?”他问。
静了一瞬,那船夫浑厚沙哑的嗓音从喉咙里冒出:“上来罢。”
马嘉祺依言登船,不多时,船尾晃晃然,远泥沙漂河去。
水上雾气沉,贴着边界悬浮,孤舟慢悠悠游进深处,余留水纹荡漾。
几天前他向人打听过,那偷东西的厮比他到得更早,但后来去了何处,便不为所知了。
船身轻摇慢晃,马嘉祺坐于其中,随着起伏琢磨心事。
事情还未办妥,他暂时还不能回中州。可并州之地,要说真的过去也属实不易,况且那厮还有伤在身,跑也跑不了那么远。
鼻翼间呼出一缕白气。马嘉祺倒也并非真的想置对方于绝境,只是那厮怂得让他纳闷,有胆偷没胆还,见到他二话不说就是跑。他穷追不舍那么久,半途而废肯定不可能了。
这条水路连着的最近的地方,是帝都。
马嘉祺一眯眼,心说要真是逃到帝都也好,那地方可不好蒙混。
这年头风声紧了许多,治理也严,京都城那黑影鬼是难得被怨念气失了智,又恰巧被自己撞上,如此才成就了一单……可绝大多数的鬼怪不会轻易展露马脚。当今的太平盛世里,驱邪师的生计越来越难以维持了。
他不由深思,若不做驱邪师,改当道士吗?
跟人扯风水阴阳?
他思来想去,心说算了吧。
世人总爱把驱邪师与道士混为一谈,实则两者没啥相关联的,若说像,也仅限于流程而已。
没几个道士能干阴间活儿,没几个驱邪师不干阴间活儿。此乃区别。
老本行吧,他习惯了。
外面的船夫划着船,戴着蓑笠,亮了嗓门唱山歌。
船夫是本地人,口音极重,唱出来的词他是一句也听不懂。不过耐下性子细细品味,倒也能从中提取专属于此地的独特韵律。
朴质纯粹,犹如淳香烈酒,后劲足,有趣得很。
马嘉祺以手撑头,品得入神。
然而正沉浸之际,歌声却忽然戛然而止。
这声儿消的过于突兀,以至于他如大梦初醒般坐正了身子,朝外询问。
“出了什么事么?”
外面沉静一瞬,方才响起回应。
“没啥,记不起词儿了。”
他先是一愣,玄即闭了嘴。
无奈暗叹,他寻思着,可能是自己心里那根弦,绷得太紧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这老疑神疑鬼的毛病,怎么先前也没见得这么烈。
难不成是赶路太过匆忙,过于疲惫了?
马嘉祺的眸光暗了暗。不禁回忆起自己离开京都城那日,下意识抿了抿唇。
那天吧……讲不清到底是有意无意,反正马嘉祺站在拂袖缘大门口等了许久……但他没来。
说好的来送他一程。
那狐狸,又耍人。
伸手去揉脖颈,那里依然落着几点深色,到现在还没消干净。
……狐狸下嘴都这么重吗?
他总习惯遗忘些东西,原意是旧的不去,新的不来。然而这小半年里,那人的身影时不时就会闪过脑海,频率高得有点荒唐了。
嘶,可能是那狐狸……比寻常妖鬼特别一些吧。
马嘉祺还能记起与之夜谈时,狐狸低语呢喃的话。
“我就想留下点什么,省得你忘记。”
行吧,如他所愿,印象深刻啊。
他朝篷外望去,外界已不再是炎夏绿水,而换成满目苍茫。
这转眼,时光飞逝。
也不知他过得怎么样。
狐狸警告他,别把自己给忘了。他倒想说,再见的话,一声“阿程”还是叫得出口的啊。
马嘉祺觉得,丁程鑫做为一只半妖,能去的地方少的可怜。自己对于身份之事不做追究,可并不代表世人就可以接受一只半妖的存在。
暂不论人与妖之间的隔阂已然久远,单说丁程鑫本身就饱受群体诟病,人与妖两方皆为摒弃。拂袖缘好歹也算是一处净土,京都城又不出什么法师,否则但凡来上一个找茬,就够他受的。
江湖于丁程鑫而言,处处皆是修罗场。而常年困身一亩三分地,整日周旋于权贵腌臜之间……以他那性格,真真不易。
思及至此,马嘉祺叹了口气。
当初那句“江湖再见”就应该改一改,多少换成好听的词罢,念来也不会残余诸多遗憾与不确定。
改么,改成什么。
他无奈的笑笑,心道怎么搞的,幼不幼稚。
两人都相隔万里了,就算是改,也早就晚了。
忽的,船头又传来船夫拖着长音的一声吆喝。
很悠扬的一声儿,刺透浓雾,惊出老远。
“落雪咯——”
他闻言转脸去瞧,视野里仅有一片白蒙蒙。于是马嘉祺裹好衣服站起身,钻出船篷,欲到船尾近观。
刚探出头脸,便贴上几点冰凉。
细碎冰花落成片,不急不缓地坠下,接连不断。
真的下雪了。
他昂头去望,被雪花迎了满眼。眼底接住这漫天晶灵,刹那凌沧惊鸿。
雪的凉意浸于肌肤,融化成水粒。
船夫粗哑的声腔再次于空中嘹亮。这次他不再唱歌,而是板正了身形,抑扬顿挫的吆诗。口齿清晰,咬字精准,倒让他听了个明白。
……
洛阳城东西。
长作经时别。
昔去雪如花。
今来花似雪。
……
不晓得船家为何要念这首诗,大概是兴从心来,虽然,与他那沧桑的语调总有些格格不入。
寒风股股。
音韵时近时远,犹如心绪,某刻,如梦幻泡影。
马嘉祺呼着冷气,目光似有似无的游离。
听闻,初冬的第一场雪,可以携带福音与心念,送至思远的俗世角落。
此乃老来常谈的佳言,大抵只是念想而已,许多人不信。
不过终归是可以当成寄托,姑且顺从一次罢。
冬雪飘摇,劳烦携一句诸事顺心,以及。
来日方长。
…………
作者有话说:
诸位佳节愉快,安乐逍遥。
(感谢每一位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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