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晨曦隐去之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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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醒梦(下)

眼前是熟悉的陈列——属于她的沙漏除了基本的算得上家具的物品外并没有过多的装饰。只觉到身上的被褥有些过于沉重和暖和,让她意料之外的感到多余的热与晕眩——好吧,肯定不是这个问题——迟钝的感官后知后觉的嗅到了弥漫在空气中草木的苦味,之后是来自另一位与她同样存在的个体的气息——

普雅有些不敢置信的睁大眼,身体比意识反应更快,她已经支着床沿起了身。可惜意料之外的脱力感让她不得不半途而废地靠着枕头略作休息。但烧的有些糊涂的脑子在此刻把平时那份谨慎稳重丢的七七八八,疑问脱口而出。

“你怎么……”

话语未出屋内的两个人似乎都愣了一下。普雅仅存的理智让她识趣地闭上了嘴,毕竟比起冒着失语几个月的风险勉强用着几乎沙哑的听不出来是她的声音强撑着说话还不如好好当哑巴。她瞥见床头的小桌上盛的水——估计是那位好心的智慧国朋友临走之前帮她倒的——先伸手拿过来喝了半口,紧急抢救一下自己的嗓子。

水是温的,她似乎皱了皱眉——那个过于冗长混乱的梦境似乎并没有占去现实中多少时间。

屋内的另一位在她醒来的时候就有察觉——这对于他们来说不算难事,估摸着是得看着药炉抽不开身——这是很不错的借口——所以也无动于衷。却是在听到她起身的时候急急护上了炉火像是要过来的样子——而最后又还是立在了原地。

视野有些模糊。当然这次她可以很肯定地认定现在她身处现实。普雅望向房间一侧的小窗,阳光吝啬地只留下窄窄一小片矩形——是下午三四点左右。她房间的布陈本就从简,于是年的一身红衣在这一片不算宽敞的空间里便是最艳最显的,光投上去就更是让人移不开视线。米棕色被照的近乎发白,金丝与那些细小的不可计数的光斑浮游一齐跃动。

但两个人都没有动作。

年。

普雅抬起头,依旧是看不清他的表情。

啊,是这样的。在他们重新回到这片大陆之后,也一直都是这样的。

与身为花神候选人时朝夕相伴的千千万万次见面不同,身为花神之灵,普雅与年并不相熟。用“形同陌路”形容或许有些太夸张,但事实也是如此。

四次,普雅忽觉有些恍惚。她闭了闭眼,有些迷迷糊糊的想着,我见到过四次。

她重新回到这片大陆并苏醒的时间比所有人预料的都要早。心之花不可能容得下恶灵这种肮脏的存在。她于血色的巨花中醒来。但奇怪的是,她一醒来就嗅到了同类的气息。

即便是转瞬即逝,[暗]的感知力也分明地认出了堕落的[祈愿]的力量。

彼时她完整的意识其实也存在着,不过是完全承受着[分离]与[融合]的撕裂与制衡——“我总得让你也尝尝我尝过的滋味吧,亲爱的”[暗]这样解释她的初衷。玫红的瞳扫过她,愉悦地欣赏属于[花灵]的完整意识完全被她压制的样子。

晓是一般的疼痛之下,她连眉头都不会皱一皱。普雅没有说话,两侧的发丝完全挡住她的眼神,红与蓝之上皆是一片阴影。

“悉听尊便。”

她记得自己如是答复。

“欺瞒过所有人甚至骗过自己的谎言是否可以成为真实?”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已经伪装成取得了大陆人民的信任。浅棕的双马尾,粉的花,显得温顺又慈悲。特别是与这片大陆现任的神一模一样的蓝瞳,笑的时候眯出好看的弧度,思索的时候乖巧的下垂,简直温良的像只羔羊,每一个精心设计的角度无一不显露出不属于恶灵的无害(“他们就是这样,”暗嗤之以鼻,“蠢得无可救药,几千年过去还是这样,以貌取人,凭藉他们以为的经验,自以为是地把人归为好和坏两类——你们守护的就是这样一群蠢货。”)她的身边总围簇着向她请教问题的、需要她帮忙解决困难的花仙们。

当然,普雅可以听见暗无止境的嘲讽与唾弃(“只做这么一点表面工作,他们就对你佩服的五体投地,慷慨的、大把大把的拿出自己的信任,”她顿了顿,普雅几乎能听见后槽牙恨恨地摩擦的声音,“那么他们之前又是怎样对待他们完美的、愿意为他们付出一切的神明的?”)但是她却借着视野的边缘向更远处看,穿过围绕着她的人群,穿过那些对她抱有怀疑的恐惧的但也仅仅是对她投来这些目光的人们。似乎听不见那些赞美与夸耀也听不见那些质疑与辱骂(“哈,他们让自己的守护者滚出守护的大陆诶,就像嫌树的根不够美的鸟,叽叽喳喳地囔着要砍掉他们寄居的这棵树的根”)她将视线投向周年庆最远的一角偏远的小摊,于是看见位红衣的花灵与同样一身红衣的女孩站在一起,红色映衬相得益彰。

她在“苏醒”之日感受到的气息,此刻已完全被光明取代了。

按道理来说,她当时不过是被东拼西凑的强制要求目睹她自己完成所谓复仇的破碎的意识罢了,但她似乎与远在数百米之外的那一个小小身影对上了眼神。

当然这或许根本也算不上见面。因为很快地,他们消失在川流的人海中,而她自己则被另一片海浪裹挟,像是在海洋中不期而遇的蜉蝣,短暂的擦肩而过后便没有然后。

不能。她很遗憾的是天生的清醒者。连同她自己的暗面一样,编织谎言的人如何相信自己的织物。

而这个漂亮的、完美无缺的糖衣,其实是多么简单的骗局。简单到就好像明明没有人会把人偶看作婴儿,但现在却好像他们把人偶放进婴儿车,说着笑着推着送去上学一样——甚至有一瞬间让人不得不怀疑是不是真的有什么更高位的神告诉他们所有人——这就是安全的恶灵,安全的如假包换。

不然这一切都不合理,本来明明是读心者简简单单就可以确认的事情,却被她拙劣又精湛的戏剧过于简单地骗过——连暗都要发笑的(“喂,你这家伙都没忘了怎么[神隐]吧?那么连与生俱来的[读心]也会忘记吗?”)普雅木然地望着也听着,心之境的并蒂莲瓣缓缓绽开。

第二次是她欺骗所有她曾经的同伴踏入无回头之路的法阵,只有她一个站在法阵之外,在所有人背对着她的瞬间冷眼看着所有人。

除了她,所有她的昔日同伴,对于花神的请求都几乎做到了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积极动员者只是在法阵发出隐隐蓝光之时,对上了一双红棕色的瞳孔。没有恐惧,没有诧异,只是一片深重,沉到让人读不出其中意味。但被禁锢的意识瑟缩了一下,墨绿色长发的女人不解又不满地低咕“这么突然…还以为他看出什么呢”,她却无言地将自己更加缩入阴影中。

那近乎是一种怜悯了。

然后一切都好像被拉了快镜头,她看见那些光明的伙伴一半被染上堕落的色彩。几乎在他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对上了红衣的那位。

诚然,对方是“最强”一词并非空穴来风,只是面对黑暗的力量,有多少显得有些力不从心。更何况是[暗],那个彻彻底底的力量至上的疯子。她毫不在意的徒手接下凛凛锐利的攻击,野蛮的横冲直撞的毫无章法的不惜一切代价的,像是哪怕要将自己也化作燎原烈火,她也誓必以烈火焚烧一切同归于尽。

但尚处于光明的花灵只是次次接下她刁蛮的进攻又毫不留情地反击,但又次次不达要害。巨椽挟着金光曳尾划开薄雾山谷的暗夜,甲骨金文从长卷中闪着光破蛹而出,灵巧地牵制着暗的动作。而他的言语远比攻击更加犀利,[暗]于一次次哑口无言中泄愤似地一再注入更强的力量,权杖发出暗沉地不堪重负的光芒,但也最终吞噬掉了在漫长的持久作战中渐渐不支的金。

于是在破晓之前,乌云深重地埋葬着晨曦。[暗]最终将神杖狠狠贯穿祈愿神的左肩——那一片红衣已是深深浅浅的遍布着混合的血液。而对方也只是闷哼一声,再没有力气召出画笔或长卷了。

“不过如此吗,最强的花灵。”

她听见自己满不在意却带着颤抖的笑,即便她自己也很清楚,此时他们俩都已是强弩之末。紧握着神杖上方的手因为脱力而微微颤抖着——那一定很痛——她没来由的这样想,年肯定不喜欢。

年,在他们有幸共度的时光里,她当然清楚对方的喜好——这并不难看出,这些痛苦的绝望的消极的,没有一样是他喜欢的,但也没有一样是他本就应该承受的。

可是偏偏他们就是花神,似乎这样的命运是必经之路。单线的唯一的结局,所有戏剧都是如此。

“到此为止吧,我累了。”恶灵少见地轻微的叹了口气,在那一瞬间年几乎要怀疑自己是不是因为过于疲惫与失血产生了幻觉——她的眼底泛着陌生的迷茫以至于,孩童般的无助——下一秒又换上众人所熟知的邪魅的笑容,“那么为了我的目的,请你去死吧。”

“…可惜了。”

一直低着头没有说话的人艰难地笑了一声。

“仅仅是你的话,我可死不了呢。”

他终于抬起了头,在黑暗中本应当是深色的瞳却突兀的显得红。并不是记忆中那一贯游刃有余的笑容,年很吃力的扯着嘴角,也不顾自己满身血污的狼狈样子,眯了眯眼:“你不会杀死我的,恶灵普雅。”

“你杀不死我——我的性命也是你追求的一部分,而你,绝不甘愿放弃任何一部分。”

不仅仅是她了解年,年也同样——不,更加了解她。

被囚禁的意识第一次感受到那些束缚的动摇,花灵普雅在一片黑暗中也同样笑了。

当然了,毕竟她也是她。

她的暗面对于力量的极致追求众所周知,但究其原因就简单地好像——三岁的小孩对于橱窗中花花世界的天然的无自觉的向往。她看到那些贪婪的欲望是怎样一点一点吞噬掉她的花神,又看到那些鼠目寸光的恩将仇报的是如何将她的神明拉下神坛,她见证自己的领导者是如何用强大引领了一个如何强大的时代,而最终又如何渐渐衰落下去直至放弃自己的所谓职责自甘堕落。

她于是这样偏执的追求力量,偏执地认为力量即是一切。她为了她想要的无所不用其极,就好像只要她的力量足够强大就可以永保这片他的前辈们世代守护的大陆繁荣昌盛,就可以让她的人民永远心悦诚服,甚至是——她的神明可以不要走上必然堕落的道路。

当然她错了,大错特错,她的一切不过是与她的意愿背道而驰罢了。[光]无能为力,她过于善良过于温和,并不知道如何劝解,更无法阻止一个偏执的意识。而普雅——她甚至不知道那个时候自己是否能算作存在——也只能冷眼旁观。自己的过错无可弥补,只能在堕落的最后亡羊补牢一样用自己的力量将自己撕碎——这样渺茫的,期待着可以将不可知的未来稍微扳上有序的道路。

这样看来,偏执的,自以为是的可能恰恰是她自己。

[暗]的手颤抖的更厉害了。普雅甚至是第一次感觉到自己能活动存在意识中的肢体。说实在的,她实在没有什么心情激动或者意外——仅仅是保持意识清醒也已经消耗完她大半的意志力了。

“好,好…”

[暗]几乎已经握不住权杖了,她的动摇在空气里扩散开,是危险又安全的信号。

而普雅——更准确的来说是残存的[光]在最后一刻也终于拼尽全力,她终于还是垂下了手。战斗中装模作样绑起来的乖巧的发辫早已散乱,暗色的发丝挡住嗜血的红与一侧脸颊残存的伤痕——那是明明在战局可以一锤定音的关口,对方留下的不轻不重的警告。

一片阴影下他们谁都看不清对方的神色。而不知僵持了多久——或许有几分钟,更或者只有片刻,晨曦从她身后喷涌而出,那是遥远的,拉贝尔的太阳。

阳光永远照不进终日弥漫着紫气的薄雾山谷,本该只有远处朦朦胧胧的光晕。但只有此刻,只是在此刻,普雅在对方的眼底看到了薄雾山谷的日出。

暗色的发丝被勾地透亮,但深色永远是深色,在阳光下也不可能变为熟知的浅青。年于是在那片深色的荆棘中看过一场最安静的日出。安静到他几乎不知道什么时候恶灵普雅已然离开,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神杖悄无声息地化作星星点点的黑色消失在空中,他的伙伴们终于找到他向他奔来。

他只是静静的坐在原地,在掌心捏碎那个晨曦中未成形的祈愿。

恶灵不是他的臣民,是他的对立面,因此再强烈的愿望也不可能让[祈愿]成真。

即使是普雅也不例外。

更不例外。

但那个不知被削弱多少倍的心愿在被碾碎后,也只是茫然地在浓重的空气中盘旋几圈,最终落在细碎的数不尽的伤口上,在年略显惊讶的目光中,变成星星点点浑浊的光,勉勉强强止住了差不多流干净血的伤口。

“为了达到目的是否可以不择手段,甚至放弃目的本身?”

我做不到,她也一样。

第三次她在恶灵契约召唤之下回到沙漏之中,思绪浑浊,昏昏沉沉一时不知道怎么理清思路。她从心底里感到愧疚,愧疚无穷无尽。但那不是懊悔——毕竟她在命运面前从来都是无能为力……

但她清楚地知晓这是自己的过错,一如她所言她不想去狡辩或者辩解。可真正能掌控自己命运的,不是身不由己的,到底有谁呢?

她本打算将这一切抛之脑后,回到沙漏里再次进入漫长的沉眠——那是少有的安心的归宿。可这个念想很快就被匆匆赶来的白发仙子打断,从对方慌张的支离破碎的语言中知晓那个被她亲手掐灭的文明留下的唯一火种也即将因她而熄灭。普雅紧皱着眉,神杖点地的瞬间就已经在脑海中再三预演。只是真当她再一次出现在片刻前离开的神殿中时,已经挤满了前来的人群之中的那一抹红色几乎让她把刚才的思绪抛到九霄云外。

那是年。

按理来说,这是她净化之后的第一次相见。同伴见面或许应当寒暄几句,但她只在对方万年不变的含着笑的眼神中看到了寒意。而即便如此,连这样的眼神也没有多停留在她身上几秒。普雅按下心头翻涌的情绪向前,该做什么?她心知肚明。

她俯身握住了小公主的手,假装没有看见她的同僚几乎下意识驱动保护魔力又收回。小姑娘正在破碎,像落在掌心的雪一点点融化,慢慢失去漂亮的晶体结构。很棘手,这并不是注入魔力就可以解决的,单靠与她千年前撕碎自己的[分离]的反面也远远不够。她几乎是下意识想到刚才战斗中与她对峙的王似乎这此时最适合的源头。

她望向一侧雪绒花的王,刚才的斗争已经让他们双方都元气大伤。但她在澄澈清浅的蓝中寻到更深的坚定,这使她毫不犹豫地开口:

“一个核心。

“她的核心在破碎,已经很难复原了。需要一个强大且适配度高的核心——我认为你最合适,埃德尔维斯。”

“好。”

“……”对方的直率反而让普雅一时失语,想好的解释的话语全部咽下,她点点头,在目光相接中达成“事不宜迟”的共识,她握住了另一只同样冰冷的带着手套的手,“你的意识会连同力量一起与雪露‘共生’,这意味着你会失去自己的实体——我再向你确认一遍。”

“无所谓。”

“……好,那么开始了。”

“如何弥补无法弥补的错误。”

无法弥补的错误又如何弥补?

可他明明是同样的受害者,同样的无辜者,在别人的利用下才成为那最后一根稻草最后一片雪花。

最后一片多米诺骨牌的赎罪吗?

他几乎交出了自己的生命,来弥补这个并不属于他的错误。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无言地连接着他们的生命,在空旷而安静的大殿中,在众人紧张的呼吸声中,一点一点抹去这个刚刚苏醒的生命。

在雪绒花如雪花一般飘散的最后一个瞬间,她略侧过头望进埃德尔维斯几乎和冰雪一样透明的澄澈的蓝眼睛中。

“谢谢你。”

蓝眼睛的主人发自内心地笑了,于是她对着自己牵住的冰冷空气沉默。

……受害者在感谢一切的元凶吗。

她突然觉得很累,并不是因为魔力的亏损。她看着众人对着不再破碎的翅膀欢呼痛哭,看着年来到她刚刚所在的位置,俯身下去看九死一生的小公主。

而罪魁祸首如何加入幸存者的狂欢。

她于是简单地向姑且还记得应当了解情况的露娜仙女解释片刻,走向不远处的罗曼·德·阿奇波尔多。她试图在记忆里寻找眼前这个男人与记忆中的阿奇波尔多二世的相像之处。却始终无法将这具已经了无生气的、烧尽斗志的躯体与曾经那位年轻而意气风发的王联系起来。

暴霜露,斩荆棘,以有尺寸之地。

而人意又怎么抵得过天灾。

“…他已经完全碎掉了……对不起,我救不了他。”

普雅垂下眼帘,不再去看任何人,转身走进冰蛇要塞的漫天风雪。

她的杜康是漫长的沉眠。

“反抗命运是否也是命运即定的一环?”

第四次她撑起整个空间,让那些强大的力量融入自己的身体——她一直都是这样的容器(需要时也可以是媒介)——再构成巨大的法阵。但莫名的,她心里总是一阵阵的发慌——好像一切顺利的,又好像,巨大的拼图缺少无关紧要的几块。

明明一切都万事具备,明明应该是没有什么需要担忧的。明明哪怕是恶灵诺埃尔也不可能进入她[神隐]的空间。所有人包括她都是这么想的而事实也应当是如此。

神杖被握得更紧,她一一扫过她的同伴,直到对上年,她看到那潭深重的泉——年在思索着什么事情的时候总是下意识地向高处看,于是她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那是与她容貌别无二致的神像。远古花神轻阖双目,虔诚又慈悲。

于是慈祥眉眼被骤然降临的夜幕之片刻吞噬。漆黑巨树拔地而起,浓密地渗透着黑暗的气息的枝叶疯长至遮天蔽日,每一片向外延伸的叶子都贪婪的吸吮着徒留的最后一片光明。

最靠前的魔术师第一个反应过来,在眼神传递的片刻普雅猛然扭转巨阵,随即十一股力量结成利刃,出鞘间却只籁簌落下几片枯叶。巨树轻微地颤抖两下,枝叶与空气摩擦发出阴沉的嘲笑声。

梵天因为这样的出乎意料睁大了眼,却也完全没有慌了手脚,再一次将力量注入法阵。

于是再一次,一次又一次。

不同于忧郁的细腻或星月轻软又缥缈,祈愿的力量是温暖的,摸起来是这样。此刻微不足道的小股力量缠上她因为力竭而冰冷的指尖,轻轻地烫了她一下,随即跳到法阵的一角,补上那个因为她的恍神露出的缺口。

“抱歉。”

花灵普雅放弃扯出个不成形的苦笑,低低地回应自己最靠近的人。

她的确很累,而在场的任何一位都不会比她好到哪里去。普雅心想她是不是应该感谢那个创造她的人对容器有清楚的认知,容器是不需要感到疼痛的,不然她几乎要被十种不同的攻击魔法撕裂。

但融合的法术绝不轻松,上一次她将两股契合的力量融合以延续冰雪一族最后血脉的生命后她几乎沉睡了两个月才勉强补上力量的亏空。

而现在她再三将十股不同的力量融合转化分配,徒劳地一次又一次勾勒出巨大的法阵,又看着流淌过她身体的力量被漆黑的巨树吞噬地无影无踪,像一只贝壳被涨潮时汹涌的巨浪吞下。

她知道这不仅仅是在提醒她的分神,更多的是向她传达与她一样的怀疑。

还能这样下去吗?

还有新的解法吗?

还有可能吗?

“…我不知道。”

普雅低下头。她想这可能是第一次她的沮丧与表露出来的同步。因为本应该转回头的年怔怔地看着她。但是正如她无意更无力隐藏自己的疲惫,她此刻感受到的无力更多让她显得更不像她了。

“我之前认为这都是命运,”她深吸一口气,再一次将已经稀薄不少的力量收入神杖,钝痛与快速的力量流逝已经让她觉得麻木了,“那么如果我们在这里失败了,”她很低很低地喃喃,似乎是在说给自己听,“那也都是安排好——”

“不是。

“普雅,不是的,

“从来就不存在什么命运。”

普雅猛然地抬起头看他,比恶灵的伪装更浅的蓝瞳在黑暗中显得亮晶晶的,而年的眼底是一片暖的闪着星点黄的橘——那是她神杖发出的,逐渐变强的光。

“……”

“…你又拿我打趣。”光芒逐渐达到顶峰,普雅这回是很轻松的笑了,“明明你自己也是相信的,却要骗我让我不要信——”

“……”

“…不过呢,”她将神杖死死嵌入掌心,十色的光汇成透明羽翅之上收纳的至净至洁,“偶尔不信那么一次,”

她回头最后看了他一眼,身形忽然从法阵的一端消失,只留下很轻的一句,“倒也不错。”

如果这是最后一次,那倒也不错。

此时恶灵已经厌倦了拉扯的游戏,黑色的树根凭空拔出,开始将圣洁的身影缠绕吞食。年已经感觉到自己的长靴被缠住在原地动弹不得,但他依旧用最后一丝力气御巨椽斩断直通向恶灵的巨根。

恶灵似乎是被这多余的动作吸引了注意,蹙着眉抬手的刹那,红眸向身侧扫去,双生不知何时已像他举起了权扙。

“垂死挣扎。”

空气中传来轻微的爆破声,普雅微微睁大眼,但根本来不及查看半截插入小腹的断裂的权杖,她将手伸向了最后一个即将被吞噬的魔术师。

“梵天!”

几乎是在声音传出的同时,长剑已经自空中落入她的手中,根本来不及反应的普雅抓着剑刃眼疾手快地将剑扎进对方的身体。恶灵根本没有料到还有下一步,只是一个恍神的瞬间就诧异地低头看向没入左肩的长剑——随即十一花灵的力量在体内炸开,仿佛撕心裂肺般在五脏六腑间横冲直撞——已成为废铁的神杖只是障眼法,这次的媒界是双生。

——但也只是片刻。

他抬头看向双生。对这样的结果感到不出意料的双生此刻也同他一样平静地看着他——她应该早就料到即使是用这样原始的方法对恶灵造成真实的伤害,也同样无法动摇结局。

普雅在这个瞬间恍然想起,当对方还是审判者的时候,他在自己的花神生涯最后一刻,似乎也如同现在这样,如同现在的她一样望着她。

于是最后一个瞬间,光明完全沉入黑夜,巨根吞噬所有前代的神明,将他们送入永夜的梦境之中。

那是一个或许短暂或许又非常漫长的梦境。花灵普雅在里面看到了所有沉睡的同伴——不知道是不是她给恶灵的那一下反而破坏了自己的梦境,她只发觉自己处于漆黑的树的内部。

尝试唤醒同伴无果,她看着同伴们在睡梦中一个个不自觉露出很浅的笑意,也无所谓地笑了。

于是她缓缓向下。时间在这里似乎也不再流逝——就算流逝也无所谓,他们的时间本来就无穷无尽。深深的漆黑之下是树根向外延伸的盘根错节的光亮。普雅对着触手可及的光明眨了眨眼,继而询问身后不知何时出现的与诺埃尔面容别无二致的黑裙少女。

“这是他说的新世界吗?”

“是的,”少女温和地笑了,“这是哥哥想把这个世界送去的终点——或者是起点——你想去吗?”

“你想去吗。”

“……算了吧。”

普雅也笑着收回目光:“我在这个旧世界还没有清算完呢,我还有我的职责、我的任务、我要背负的过错——真的这样逃避掉也太可耻了。”

“……”少女沉默了片刻,普雅只能在她手提灯荧荧光亮下看清她黑纱下泛着暖光的白发。

“那就好,”她最后这样笑着说,“你还是和以前一样呢——请和我来吧,我带你们回到你们的世界。”

“我以为你会更想去枝叶那里,”身前的少女在摇曳的灯光下显得朦朦胧胧,“那是已经长成的世界——而你们的世界就是每一个分支已选择的必然组成的,一直延伸到最远的那片叶子。

“这就是世界树,世界的因果聚集于此,过去,”黑袖之下纤白手指指向树的顶端,顿了顿再指向下方,“现在与未来——或者说是,一个新的宇宙。

“诺埃尔或许本来是想改变[你们的世界],可惜这样难度太大——千万个分支,极小的概率,稍有不慎就会满盘皆输——所以他在接近于零的概率和未知概率中选择了后者。

“不失为一种愚蠢又明智的选择,对吧?”

普雅一路沉默地跟着她。最后在光亮的出口与少女告了别。

“我很抱歉伤到了诺埃尔——希望你可以理解我当时也是迫不得已。”

少女微笑着点头。

“还有,”普雅顿了顿,“他一直都很想念你,一直都没有忘记你——我们也会一样。”

少女微笑着,没有伸手拭去脸上落下的泪水,而是向她挥了挥手。

“珍重。”

“…珍重。”

睁开眼是熟悉的国家花园的白昼的天空。

她终于感到一阵轻松——这是很久很久都没有过的,哪怕是她终于得以重见天日,哪怕是艰难地夺回冰雪国仅剩的小公主,她从来没有感到一丝一毫的轻松,取而代之的是更多的无形的压力。愧疚、懊悔、无奈——甚至有不解。

为什么偏偏是我呢?

当然她随即苦笑着打断这样的想法——因为这都是命运。

而这一次,她狠狠地,也是毫无成效地,反抗了一回所谓[命运]。

不得不说还算是让人心情愉悦。

腹部的伤口显出浅淡的白光——国家花园恢复正常后自然之灵渐渐平稳下来,像这种普通的伤口即使是致命伤也会很快恢复——毕竟是花神之灵。但左手掌心的疼痛此刻更加喧宾夺主。普雅略微端详了一下伤口,很细但很深——这是她常年习惯用力地握神杖带来的后遗症,而且毕竟是心契,这样的伤口估计得等它慢慢好了。

劫后余生者的声音陆陆续续地响起,由远及近,最终汇聚成欢腾的、喜悦的、庆幸的与喜极而泣的巨大声浪。普雅抬起头看向如几个小时前一样的远古花神像,与她别无二致的神明闭着眼回避她的视线。

“受了伤和我说一声啊,都没事我就回去了——普…”

玫杜莎的声音由远及近传来,听起来应该只是在慢慢地走(估计的确是急着回去走个形式),普雅举起另一只手向她摆摆示意自己没事。

泡在水里并不利于伤口恢复——普雅迷迷糊糊地想着,但此刻她太累,又怀这一种莫名的兴奋,倒也不太在意了。于是直到她的那位智慧国朋友匆匆忙忙赶来只见到她惊讶地差点把书也丢进池水里,才终于在一番吵吵闹闹中回到了沙漏里。

“普雅,”曦梓此时已经替她包扎了伤口,现在又紧张又惊讶又担心又迟疑,“你可能发烧了…应该是伤口发炎,你在水里泡得太久了。”

并没有责怪的意思,但面前少女模样的花仙多少显得有些愧疚和无奈:“是我的问题…和我记忆中的时间差的有点远——早了两天左右——要是我早点回来…”

“也不会有什么改变对吧。”

曦梓张了张嘴,像条吐不出泡泡的金鱼一样最终还是闭上了。她一贯地笑了笑道:“是啊,我早该明白的。谢谢你提醒我。

“但是我想说的是,”少女正色,故意露出微微有些愠怒的表情来,“我要是早点回来就能早点把你捞出来——我记忆里你可从来没有生过病。”

“…好好,”普雅闭了闭眼,不用她的朋友再次强调,她已经感觉到这具身体产生了异常的热度——这并不是从来没有过的,不过上次这样的记忆的确是在很久很久之前了,“赖我不好好照顾自己。”她顿了顿,异色的瞳投向对方,很真诚地微低下头:

“对不起。”

“……不,不需要的。”曦梓显然也是意料之外地抿了抿唇,又像平时那样很温和的笑了:“这点我自己本来就很清楚…只是突然听你说的这么直白有点被吓到了……”她像是想到什么那样缓缓收起笑容,“普雅,你是不是刚刚……啊,算了算了。你还是休息吧,有什么想告诉我的以后再说,我去帮你找点药。”

于是她如愿以偿地在自己的沙漏之中陷入沉睡。但一切从来不可能总是如愿以偿,所以她现在正在与曾经的前辈——现在算不上同伴的同事沉默地共处一室。

“…睡迷糊了吗?”

普雅终于眨了眨眼。对方的问话很轻,像是怕语言带来的气流会吹走那一片羽毛一般,期间夹带着轻微的笑意,听起来却更像是叹息。

普雅于是认真地摇摇头,顿了顿又点点头。随即停顿一秒,坚定地摇头。

年的表情似乎有一瞬间的改变,最终也只是把眉眼柔和几分,声音放得更轻:“果然是迷糊了。”

“没有。”普雅很认真的板了板脸,“很明显,我现在非常清醒并且身处现实。这个可能性排除。”

“好好好,伤病都是正确的。”年小小地举起手作投降状,“我再去看看炉子,一会就可以吃药了。”

他起身坐回药炉边上,重新举起小扇子扇风。

普雅非常确定他在离开之前绝对偷笑了一声——可是为什么呢?她有些想不通。

因为他们绝对不是这样的,从来…不,在她重新来到这片大陆后才变成不是这样。年不应该看着她,不应该再对她露出那种无奈又包容的笑,不应该还有交流,更不应该坐在属于她的空间里守着小炉子煮中药。

他们应该是擦肩而过的,目光相接后快速移开的,说着那些和陌生人说的客套话的。

再也不可能回到从前的。

可是现在他真真切切地坐在这里,普雅想,我从来都不是什么合格的厉害的花神。因为她在此刻几乎差一点又分不清这到底是不是现实了。

空气中的苦甘味进一步扩散开来,只是闻一下就知道是桂枝白芍葛根的经典方子。本来这些小病对他们来说就是不痛不痒,但多此一举之类的话根本说不出口。普雅有些发怔地盯着那个侧影看。

“想什么呢?”

“……诺埃尔没事吧?”

“他能有什么事,”年似乎是觉得好笑,似乎又更像是心情很好(不过为什么呢)的样子,“这点皮外伤净化连带着就治好了。倒是外面因为国家花园那一阵子自然之灵补给跟不上倒了一片,现在忙得很呢。”

“……那你呢?”

换作平时她绝对没有这么直率,可是热到麻痹的理智跟不上思绪,普雅直直地望向他,有些迷蒙的红与蓝之上真真切切的疑惑:

“你为什么在这里?”

“…我难得当一回热心路人诶,不要说的好像有多么匪夷所思——你那个智慧国的小朋友半路被拉走帮忙照顾倒了一片的花精灵,刚好看到我两眼放光跟见了救命稻草一样,不由分说地久把药包给我说请务必带给普雅——一边描述的你大限将至一样一边被叫走了——我就送佛送到西喽。”

普雅低头接过药盏,看着年在她的床边坐好后才把视线放回深棕色的药液上。

“……连翘抓多了。”

“是吗?”年略有些夸张的靠近,几乎额头相抵之前停顿了下来,换作指节点了点她的眉心,“你这是温热,连翘功效最好了。”

“……”

普雅再一次垂下眼帘。这并不是她第一次喝年的中药——但这种来自东方的由草木煮制而成的味道浓烈而功效呈现较缓的药剂,对方比她懂得也喝的更多。小一点的时候她对那份辛辣或者涩苦还会皱着眉头一饮而尽,再收到掺了薄荷脑的梨膏糖(花神将其称之为“乖孩子奖励” )。她不嗜甜,亦知道长痛不如短痛的道理。但在这一点上花神却好像非常不巧地方和她相反,一般的药也还好,若是加了黄莲或者鱼腥草,药是注定只能喂进富贵竹的根里的。普雅只记得她隔三差五出门都要抱回新的富贵竹,再在下一次大夫留下药方后守着炉子和花神,直到保证刚到的生命不要头一天就命丧黄泉。

但她是毫不犹豫的尽数咽下。肯定是多加了几倍的连翘从舌根苦到喉咙,她也是面不改色,搁置了药盏道了谢。

年似乎是在她端起白盏的时候想说什么,却被她的迅速打断。于是起身带上了半掩的窗帘:“那你接着休息吧,我不打扰了。”

视野重新陷入一片昏沉,普雅在暗下来的空气中点了点头,没有别的动作。两人如同十几分钟前那样僵持了半分钟,还是年又开了口:

“好吧,这次我的确没带糖——那换成我多留一会儿可以吗?”

黑暗中保持端坐在床上姿势的人又点了点头。

真是。年掩了掩唇,又坐回原位。普雅得到他的承诺后的确是顺从地躺下了。却在黑暗中睁着眼睛,几乎是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年将视线投向沙漏之外的一片纯白。似是不经意地浅哼吟唱起古老空灵的旋律。

“ 《金刚萨埵心咒》?”

“答对了。”

奖励是很轻的覆盖在眼睛上的手:“睡吧。”

普雅像是没反应过来,她透过指缝只能看见一些被窗帘严丝合缝阻挡后堪堪露出的丝丝缕缕的光线,光线将一些米色的发丝映的亮些,断断续续的勾出一个边框。于是普雅慢慢地向内探寻那一片棕红。

“普雅,”上方传来对方忍耐着笑意的声音,“很痒诶。”

“……”

听到这话却反而连眨了几下眼后才反应过来应该好好闭眼。于是普雅终于听话地闭上眼睛。

或许千万年前她也是这样,在那个七夕的夜晚,星月借用了一点友谊的力量,用小小的把戏以半边天幕为舞台,群星做演员,上演了不过是片刻的牛郎织女七夕相会。她在前辈们的笑语中最后趴在叠到她半人高的书堆中沉沉睡去。

再次醒来的时候启明于东方缓缓升起。眼前是花神有些无奈的温和的笑。

“回去睡吧,明天可以晚点起。”

他这样说着,仅是一手就将她抱到怀里,连同不知道什么时候披在她身上的外衣。于是普雅在昏沉的困乏中半梦半醒地盯着花神。

他带着她走过长廊与画栋。灯只留着寥寥几盏,夜幕之上是繁星,之下是只有在灯下才闪过片刻看得清的花神的眼睛。

“怎么一直盯着我看,很好看吗,还是没睡醒不认识我了?”

花神笑着却没有看她,而似乎在盯着远处某一点飘忽不定的光源。

“…因为我可能是在做梦。”

她这么回答。

“我一直盯着你看,这个梦就不会结束吧。”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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