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缓缓坐起来,感到身子轻飘若尘。
四周有嘤嘤的啼哭声,是我宫女的婢女,均低垂了头,素缟遮面,看不清脸上的表情。她们定是不会心痛的,我平日里没少斥责她们,自己可能早在她们的心里死过多少次了,如今也不过是虚情假意做个哀哀伤痛的样子吧。
我留恋地看了一眼自己的身体,盛装入殓,脸上也晕染了淡淡的薄粉和胭脂。我很满意,自己选择了最美的了断方法,服下了宫人秘制的奇毒“红颜劫”,听说死后容颜安祥,可保数日栩栩如生。
在这牢笼里许多年,我始终粉墨了一张脸,强颜欢笑,今日上路,也戴了这面具吧。
那副纯净无染的模样,终是回不去了。
路过他的乾清宫,我忍不住还是回头了。纵然这些年月里,我是逢场作戏,他却是对我百般疼宠,有求必应。如今我走的决绝,他心里肯定是酸楚的。
透过雨过天晴的窗纱,我看到,他坐在龙案后,那个为他奉茶的俏丫头就坐在他的怀里,衣衫半解,两节藕臂勾了他的脖子。
我不由暗笑自己天真,最是无情帝王家,我尸骨未寒,他怕是早已忘了我的样子吧。
我想再去看一眼那个颠覆了自己命运的男人,虽然他那日里一句无情的话如数九寒冰,冻结了我所有活下去的勇气。
“我心里一直想着念着的那个如诗如画,如芝如兰的莫念,已经死了。”
恍惚里,记起,那年清明,草长莺飞,陌上花开。
我独自一人去祭奠我早逝的母亲。
细雨空濛,满树杏花开的莹润妖娆,雨丝氤氲暗香,濡湿了我的裙袄。
陌上公子如玉,撑一把竹骨伞,缓步而至,有雨滴清泠泠落下,在我的心里,漾起涟漪。
“姑娘家居何处,我用马车送你一程?”
一程,惹来一生牵挂。
我告诉他,我是君侍郎家嫡女。却忘了京中人只知君家有女莫娇,不识嫡女莫念。
我父亲宠妾灭妻,母亲一生郁郁寡欢,在我八岁时便含恨而终。我自小被继母苛待,锁在深闺无人识。
他托人来我府上求娶君府嫡女,继母喜出望外,当场定下了他和莫娇的婚事。
就连我爹爹都忘了,我君莫念才是嫡长女。
我忍羞写了书信想托下人带给他,却落到了继母手里。
我被锁进佛堂,鞭打之后罚抄《女戒》,《烈女传》。
我咬牙忍了,却被继母一盆冷水泼灭了所有希望。
“连自己亲妹妹的未婚夫都勾引,下贱无耻。莫娇大婚后,我便送你进宫,趁早断了你这个念想,碍了娇儿手脚。”
我三天粒米未进,听外面喜乐声里,客来客往,有人高声道喜。
我随了母亲性子,逆来顺受,不争不抢,淡然处事,如今却被全天下抛弃。
我跪在佛祖面前,磕破了额头,发下血誓。
我顺了继母的意,进了那囚笼似的皇宫做秀女。
我听到继母背里对父亲说,“莫念平静乖顺地有些吓人。”
我冷冷一笑,你有阴狠的计谋,我自有我的算计。
我挖空心思,不择手段,终于夺得了我想要的权势富贵。
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设计毁了莫娇的脸。
我听说,那日洞房夜里他雷霆大怒,嚷着休妻。
莫娇梨花带雨,温语软言,竟然不知如何蒙骗,消了他的气。
我很想看,花了脸的她如何哭出雨打花蕊的娇怜风姿。
他正在往她疤痕纵横的脸上抹药,
眼里有温情似水荡漾,“没想到她竟然真的如你所言,这般蛇蝎心肠,阴狠毒辣。多亏她当初贪慕容华,弃我入宫,我娶的是你不是她。”
我愣怔在那里,想哭,眼睛却是干的。以前就听宫里老人讲,女鬼是没有眼泪的,因为女鬼只有眉间一滴精血,化作眼泪流尽,也就魂飞魄散了。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心人易变。罢了,归去吧,如今已无牵挂。
我路过当初的家,大门紧闭,锁已锈迹斑斑,里面怕已是杂草丛生了。
我求皇上追封我的母亲为晧命夫人,差继母为她日夜守灵,念经超度。没想到父亲却也辞了官,解散了下人,陪着她一起去了。
家,便不是家了。
这是我回忆里唯一留存了温馨的地方。
当我还是孩童,没有心的时候。
我隐约看到府里似有火光,纸钱漫天飞舞,映红了父亲满头白发和苍老的脸。
“念儿,我的乖念儿,是父亲错了,父亲当初不该亏待了你,回家看看吧,让我再看你最后一眼……”
声声凄凉入骨。
一念错,一步差,竟是一生天涯。
究竟是世人欺我,还是我负了天下?
我方才感到累了,不想再轮回受这尘世煎熬,就此湮灭了罢。
有泪流出,鲜红似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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