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都南迁,昏庸的帝王将大好的半壁江山拱手让给了敌人,而自己却蜗居南方安乐一角,向敌称臣,苟延残喘。
一年后,被酒色吸干了的帝王死去,新帝继位。“新帝不喜欢程家,他宠信新贵赵氏,赵家族长蹴鞠练得好,而新帝就喜欢蹴鞠……帝王的宠信总是那样叵测多变,一年前,父亲还是在南朝里说一不二的高官权贵,一年后,父亲见着了赵氏族长,也不得不拉下脸面,朝那年纪轻轻,甚至连字都不识几个的年轻人鞠躬讨好。那时父亲年事已高,族中又没有子弟能再得新帝喜欢,父亲独木难支,眼看这庞大家族要一朝溃败时,他不知在外使了什么手段,打点了多少人马,终是将我许配给了赵氏族长的痴儿弟弟。”老夫人说得很慢很慢,她的眼神平静,连语气也听不出半点波澜。事情已然过去多年,纵然那个伤口一直没有好起来,在这样长的时间里,应该已经习惯了这彻心的疼痛吧?
曾经,晏安战死没有任何人告诉她,这一次,就连婚事,也没有一个人告诉她。
她被关在闺阁中,眼中世界只有脚前的三丈土地,直到一天有仆从开启了闺门,她看见闺门之外的程府披红挂绿,才猛然知晓,那日竟是她大喜之日!众侍女强迫她穿上大红嫁衣,她惶恐万分,往日温柔得像一片羽毛一样的少女陡然间变得歇斯底里,但纵然是歇斯底里,她所能做到的最是过分的事情,也不过是披着一身鲜血一般的嫁衣,死死抱着床柱不肯离开而已。“我不嫁!除了小宴,我谁也不嫁!我答应过他要等他回来嫁给他的!!求求你们,不要这样做……不要……”她发髻散乱,不顾自己身份哀声祈求着一众仆从,有人眼中闪过不忍,却终是无可奈何。眼看吉时已到,程萤却还是这般妆容,父亲登时怒不可遏,他一脚踹开了闺门,一把捏着她的胳膊,竟不管是否会弄疼了她,狠狠地将她往门外扯,“今天你就是死也要给我死在赵家!萤萤,你知道爹爹为了把你嫁给赵二郎付出了多少人力财力吗?如今赵家势大,我们想要活下去就必须依附着他家!想要嫁进他家的贵族女子要多少有多少,你可是何等幸运才有这个机会的?!”“那个小子早已经死在战场上了,被战车碾得连灰都不剩!你还想着他!”“他死了也罢,我死了也罢,我只会嫁给他。今日,哪怕你断了我双手双脚,我也只能嫁给他一个人。”在死死抓住床柱的那只左手手腕上,鲜亮的天地牢紧紧环在她纤细的手腕上。天地牢未断,她和小宴的缘分就未散。
战场多变,即便小宴所领的军队全军覆没,但谁又真正寻到了他的尸体?他一定还活着,只是受伤太重,不能及时回来寻自己罢了。
一定是这样,一定是这样的……少女的眼中一片死寂,她看了一眼手腕上的红绳,又抬起头来,面无表情地看向自己的父亲,语气满含讽刺,“父亲,我有三个嫡出哥哥,一个嫡出弟弟,外加九个庶出兄弟。我们程家子嗣满堂,什么时候,那十几个儿子包括旁支几百号族人都变得这般无用了?要硬生生地卖掉一个女儿来求取富贵,要这般不要脸地用一个女子的一生来填补他们的平庸!”她说得极慢,一字一顿,声音低却是十分清晰的,这些话让父亲当时就愣了一愣,但马上他阴沉下脸。
“其他人都给我滚出去!”程大人如此命令道。
善于察言观色的仆从们纷纷逃也似的离开,末了还将门给关上。程大人环顾四周,而后拉开了书案前的椅子,坐了下来,脸上竟还带着笑,“萤萤可知,如今你的爷爷身体不好,整个程家都落在了爹爹一个人的身上?”说着他拿起桌角一方小巧的砚台,细细把玩着。上好的砚台,雕刻成一朵呈露荷叶的模样,观之有趣极了。他的手指一边翻转着砚台,一边又说,“你出生时爹爹就不大喜欢你,女儿么,早晚都是别人家的,不能考取功名,只做一个男人的附庸而已,又有什么用呢?但早先晏家六郎喜欢你,晏老将军对你也甚是疼爱,我倒也感欣慰。可如今不同了,萤萤,你的身价早已经因为晏家而被贬得一文不值了,现在用你一人换取你十几个兄弟的富贵安平,你应当高兴感恩,不是么?”程大人起身,慢慢踱步到程萤身边,他没有放下手中的砚台,“可是,”表情蓦然变得狰狞,他高举起手中的砚台,“你这恬不知耻的下贱货色!竟敢如此对父亲说话,还胆敢抹黑整个程家!今天我就断了你的双手双脚,看你还能硬气多久?!”精美的砚台狠狠砸向少女的双腿,刺破皮肉,磨顿在骨头上。
骨头登时发出咔嚓的碎裂声。
“啊啊啊啊!不要!”尖锐的疼痛瞬时让她抛去了所有的尊严,她拖着扭曲的双腿拼命往床里靠着,满头珠饰掉落了,嫁衣也撕破了,少女在大红色的被褥上翻滚惨叫着,鲜血越积越多,竟比那嫁衣还要红。她双手攥成团,满面泪水,不停哀求着:“爹爹我求你,不要!女儿不可以没有双腿!女儿不可以不能走路!爹爹,求求你,不要打了,不要打了……”胡言乱语的呼痛与求饶没有换来对方一点点怜悯。到最后,她竟无力再挣扎了,浑身湿淋淋的,不知是汗还是血,她趴在厚厚的喜被上,面容朝下,双腿诡异地扭曲着。“萤萤不怕,跳下来,我接着呢!”
“萤萤,你猜这次我又给你带了什么好吃的?”
“萤萤绣的花真好看,只要是萤萤做的就没有不好的!”
“萤萤,离你及笄还有半年,我等得好辛苦啊……”
“萤萤,等我。”
“萤萤,不怕……”
恍惚中,那如春风和煦般的少年不知何时又出现在眼前,穿着挺直的袍子,有着最明亮的笑容与最温暖的声音。他那只套着同样鲜红天地牢的手轻轻握住了她的手,他将额头抵在她的额上。
萤萤,不怕……
重伤的少女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了,她伸手在虚空里抓了许久,犹如一个溺水的人,但终究,脱去几片指甲的手又因脱力而重重落了下来。
她的脸埋在被褥中,可以嗅到浓重的血腥味。
她笑了,答:“好,我不怕。”
喜乐依旧不停,迎亲队伍在张灯结彩的程府门口等了片刻,终是看到新娘的到来——围观的百姓中有人低声发出惊叫。
这哪里是新娘?分明就是从地狱里拖出的恶鬼。一身破败的嫁衣,一身淋漓的鲜血,甚至连鞋子都没有穿,喜帕草草地蒙在头上。半死的新娘在各种情绪和眼神中被丢上了喜轿。
轿帘落下的刹那,她听见父亲与她此生说的最后一句话。他冷漠道,“今日之后,她是死是活,便不关我们程家的事了!”
是啊,喜事变成了悲事,她不能按时出嫁会得罪赵家,但将她打得半残后嫁出去了,就不会得罪赵家么?
说到底,比起新娘不肯嫁于赵家的丑闻,将奄奄一息的新娘送上花轿来得更合算一些吧?毕竟,大婚是成了。她那曾经对她笑颜笑语的爹爹啊,终是在王朝气数将要尽的时刻同它一起腐烂掉了,他为了这全族的生,选择了她的亡。说到底来,这牺牲一人成全众人的做法,对那无助绝望的一人,是多么不公平啊。
轿外喜乐震天,程萤虚弱地靠在轿壁上,被敲破的皮肉已经与嫁衣黏在一起,稍稍一动,便能生生撕扯一下一块皮肉来。她小心翼翼地用裙摆盖在扭曲的双腿之上,想要保住最后一点尊严,尔后她缓缓抬起手来,看着那熠熠生辉的天地牢,用尽气力,扯出一个难看的笑来。
“小宴……”即便被暴打得跪地求饶,也没有松口同意嫁去赵家的她,在想起晏安后突然心头剧痛,泪水汹涌而出。那个曾经许诺要照顾自己一生的少年,你究竟,现在在哪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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