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在晨雾尚是湿润的时候,一夜无眠的七婆已经急忙忙地起床去探望小蒲了。来到小蒲的房间时,七婆却只见小蒲一如既往地躺在榻上昏睡着,窗子打开着,昨夜的海棠花飘进来落了一地,陆离已经杳无踪迹。
昨夜刚认识的那个年轻人来去犹如梦境。
七婆恐小蒲吹了风加重病情,便去关窗子,这才看见,远方的山岭的边缘处,陆离正带着一身露湿朝这里走来,他手上握着几个晶莹明亮的东西。七婆转下楼去开门,待陆离走得近了,她才看见陆离手上捂着的是几枚溜圆洁白的珍珠。七婆道,“小郎君,你昨夜是去了哪里?这山岭多精怪,你可不要乱跑才好。”
陆离见状微微一笑,答道,“老夫人,昨夜在下去托一位朋友帮助采集药草,快的话,兴许今夜它就会将药草送来了。”
七婆一听,顿时有些激动,“你、你说,小蒲会活过来了是么?!”
“她会安平一生。”
听罢,七婆已是老泪纵横。“不过,”陆离话锋一转,又道,“在下那朋友还有一事相求,至于这件事到底怎么做,老夫人收下这几粒珍珠,自然就会知道。”说着,陆离不给她拒绝的机会,将珍珠硬是塞进她的手里。那珍珠带着陆离的体温,入手细腻温润,七婆刚要询问这是为何,就只感觉这手中的珠子不同于普通的珍珠——那珍珠是承载着记忆的容器。
三颗珍珠,承载着三段记忆。全都是陆离从那小怪物的脑海中抽离出来的,不,从记忆中看,小怪物是有名字的,精怪以本相之名为姓,它姓胡,名映之。
映之。这个名字,是一个世人为它取的。在皮肤接触到珍珠的刹那,老人一阵恍惚,只感觉一种熟悉的暖流流淌进她的脑海里——脑海中闪过一幕幕画面,陌生的,熟悉的……那记忆的主人并不是自己,她却感觉无比熟悉,仿佛自己也曾经历过似的。记忆最初,是一个小女孩的念叨,“映之哥哥,我在院中种了一棵海棠花的树苗,待过些年后,你就可以顺着这棵树爬上楼来看我了。虽然你是精怪,但是精怪要凭自己的力量爬上来是不是也很累?映之哥哥,你喜欢海棠花吗?不喜欢的话我也可以种其他的树,皂荚、香樟、合欢,或者是玉兰?”
在小女孩那软糯的声音渐渐小下去,直至消失时,在视野的尽头,出现了一扇糊着米色窗纸的竹制窗户。周遭是一片冰凉的星光,除了那星光之外,还有另一个光源,那好似一种幽幽的光线,时而幽绿,时而碧蓝,着实是好看。那记忆的主人,就在窗外,身旁是那束蓝绿的光线,他伸出手来,敲向那窗户,“笃笃笃。”笃笃笃。
这熟悉至极的声音似乎同记忆深处某个恐怖的记忆不谋而合,明明是同一个声音,为何那时与今时听来,感觉如此不同?
“小七,你在不在?”说话的是那记忆的主人,听来声音是个少年郎,声音低沉,却是十分好听的。窗户那头,即刻有一个女孩用稚嫩的声音欢欣应道,“是映之哥哥吗?”然后不待少年回答,就听窗户哗啦一声被打开。屋里赤脚站着一个小姑娘,梳着两条细细的羊角辫,穿着一件枣红色的褂子,不过七八岁的年龄,大眼睛水灵灵的几乎要滴下水来,皮肤白皙如粉团似的,只不过瘦得过分,似乎是在养病当中。那少年提灯一跃而入。
漆黑的房间里登时被光线染亮。
——或许是年代过于久远,那段记忆遗忘了他们是怎样相识的。一个是自山岭而来的精灵,一个是久病的世人女孩,不知是怎样的际遇让他们认识了彼此。
七婆只看见,那记忆中,小女孩病了很久很久,她的脸色一直是苍白的,只能长久地待在自己房中,她常常咳嗽,一咳,脸色便泛出可怖的青色。或许是病了许久,她显得很安静,在家人面前,她就像是个只会眨眼睛的布娃娃。然而,在所有人都沉沉睡去的时候,她唯一的朋友会在此刻到访,让女孩脸上挂满笑意。在小女孩的眼里,夜并不是漆黑的,而是充满了瑰丽的色彩。
那自山岭而来少年,每次都会提着不同的灯来见她,他有着温柔的声音,他法力不深,伤不了任何人,甚至与她的见面,都要避开其他世人。但他又是那样厉害,只要他指尖一撮,就会有万千光华徐徐绽放开来,宛如烟花,却比烟花更要幽静。那些光亮落在身上触感是冰凉的,好像初春时节的露水,带着满满山野的味道。
这段属于映之的记忆里,满满都是女孩的笑脸。他的族群离青水镇颇远,于是,每日他都要跋山涉水而来,被丛草割破了脚掌,露水沾湿了皮毛,只为了那个病中的世人女孩能笑一笑。他同她一起坐在窗台上,他向她讲述好多关于狐族的事情,他说狐族爱喝酒,爱在午夜时开酒宴,酒宴上有许多五颜六色的果子和糕点,还有玉瓶装着的果子酒,那果子酒味道醇香,世人喝了三天三夜都醒不过来。他还说,在宴会上,会有狐狸变化成世人的模样,戴着古怪的面具,穿着华丽的衣裳,跳着世人的舞蹈……
最后,他说狐族虽说善良,却不大喜欢和世人有来往,因为族中的长辈说,世人贪婪卑鄙,他们只会将精怪视为魔鬼猛兽加以破坏,即便他们之中有善良的人,也会因为寿命过短而忘记他们曾经经历的所有事情……世人的感情,短得好比狐狸喝醉后沉睡的一夜。旖旎,而又似真非真,似假非假。
小七听着映之讲述的这一切,突然用那藕节似的小手紧紧拽住他的衣角,“映之哥哥,我永远,永远,永远都不会忘记你的!即使我变成了牙齿都掉光了的老婆婆,也不会忘记你。你可是对我最好的人,娘说,做人不能忘恩,我怎么会忘记映之哥哥呢?”
映之摸了摸小七毛茸茸的脑袋,笑道,“傻瓜,等你长大了,便就看不见我了……”当孩子渐渐脱去了稚气,也卸去纯明的时候,他们的眼睛便就再也看不见这神奇的世界了,曾经见过的人,经历过的事,也会因为年岁尚小,而认为那不过是一场梦罢了。听映之这么说,小七突然生气了,她报复似的一口咬住了映之的胳膊!
“小七,你这是干什么?!”映之吃痛,却没有收回手来。
“为什么会看不见?只要你不离开我,我怎么会看不见你?!”小七没有松开口,便含糊地嘟囔道,明明是她先伤人在先,却哭得一塌糊涂,“你莫不是嫌我以后会长大,变老变丑了,你便嫌弃我不想和我玩了,不然我怎么会忘了你!”孩子哭得伤心,映之见状赶紧安慰她,他将食指竖在唇上,“嘘……小七不要胡闹,你可不要引得你爹娘醒了,若是被你爹娘发现了我,我想来找你玩可都是不行了。”这一招果然好用,小七登时止住了泪水,瞪着大眼睛看着映之。
她的瞳仁中,清晰地映出一个少年的眉目,漆黑的长发,轮廓完美的脸庞,上挑的凤眼,以及温柔的笑意……
记忆的最后,是映之伸出胳膊来,将女孩一把搂进怀中,“小七,如果你需要我,即便我在天涯海角,我都会回来找你的……”
即便那时我已经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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