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天气晴朗异常。温暖的阳光投进窗子里,照耀在女孩恬静的睡颜上。
风尘仆仆的灼光推开庭院的门,他弹了弹衣服上的灰尘,尔后放轻了脚步,走进屋来。
解下褡裢袋,他坐在小海身边,用手撑着下巴,似乎在想着什么很难办的事情。此刻尚早,白石城万籁俱寂,除了海边传来的浪声,这里寂静得可怕。
这千年来,小海活得想必也是非常艰辛的。
她一个孩子,独自留守在鬼城里,一个人去海边拾鱼虾,一个人去采野菜。一个人自言自语地穿过空旷的大街。
没有人在乎这个孩子是否睡破了被角,也不会有人在意她是否能从井中提起一大桶清水。
她仅仅靠着一年一次的见面,硬生生在这里坚持了千年。如今,他这个外来者,居然要打破他们俩活下去的唯一理由。
这样想着,灼光突然感觉衣角一紧,扭回头,见女孩竟不知在什么时候抓住了自己衣服。她睡得香甜,却在潜意识里感觉不安。她将灼光的衣角当救命稻草一般,紧紧攥在掌心里。
看她蜷缩的睡姿,灼光笑了笑,自言道,“这小丫头的胆子也真是小,怕黑,应该还怕鬼吧?”顿了顿,又道,“即便自己也是个鬼……”
灼光伸出手去,盖在她的额头上,将昨晚施的安魂咒收了回来。
女孩悠悠转醒。
“小丫头,我们再去追一次太阳好不好?”灼光眯起眼睛,低声问道。
今日的大海异常温柔,安静得犹如一块碧色的宝石。
小海戴着斗笠,赤着脚踩在软软的沙滩上,女孩将手拢在嘴边,唤道,“阿呜……阿呜……”
大鱼听到声音,自深海之下浮上来,白色的水花四溢,远处的海平面上,兀出了一方灰色的小岛。
女孩将斗笠放在一处礁石后,尔后跃入海中,朝阿呜游去。
深蓝之下,精灵般的女孩扬着笑意,灵巧地潜游过去,待她浮出水面时,却见灼光已经居高临下地坐在阿呜背上了。
“赶紧的!就没见过你游得这么慢的!”灼光斜眼瞟了她一眼。
小海笑了笑,手脚并用地爬上来,正欲问灼光怎么跟来了,就见他从褡裢袋里掏出一张咒符,利落地贴在阿呜的脑门上。
小海睁大一双水灵灵的眼睛,“这是什么?”
“好东西!”灼光回答的言简意赅。他才不会说自己是怎样死皮赖脸抱着大腿涕泪横流地从黄泉那里求来的呢。他一个钟山之神可是将什么威严自尊都丢开了,就为了这小丫头的一个愿望。做完这个任务后,他觉得自己得十个善果都不为过。
见小海想伸手去碰,灼光将她的手拍开,“这个不能动,动了就不灵了。”说着他痞痞一笑,也不知是认真还是玩笑,“你不是托我寻回你的亲人吗?这个咒符就能带你找到他们……你骑上阿呜,我叫阿呜载你去。”
小海有些不敢相信他的话,她看着这张小小的咒符,这片薄纸,就能指引她寻到自己朝思暮想的亲人么?
“灼光哥哥,你是不是有事情瞒着我?”
灼光一拍脑门,他就知道,这丫头是个机灵鬼,“没有的事,若真有瞒着你的事情。待你回来,一样是可以对我兴师问罪的啊。再说,有阿呜陪着你,你怕什么?”
似乎是同意灼光的想法,阿呜发出一声低鸣。
“去吧……太阳刺眼,别晒伤了自己,”灼光从身后一抽,竟拿出了她方才放在礁石后的斗笠。
正等着灼光给自己戴上,哪知,换来的竟是他重重地揉了揉自己的头发,然后斗笠盖上来,如他的习惯,将帽檐压得低低的,遮去了大半张脸。
尔后灼光从鱼背上飘然而下,他踩在水面上,对小海招了招手,“再见。”
“灼光哥哥,再见!”小海依旧是一副笑嘻嘻没有丝毫脾气的模样。
阿呜摇动尾巴,朝太阳的方向游去……
“呜——”吞舟鱼发出一声长鸣。
灼光抬起头来,目送着大鱼渐渐远去,缩小,直至消失在那碎金的阳光中……
“再见,怕是不可能了。”
广阔的海天之间,独独停驻着身姿挺拔的少年,“叮当当……”他脚踝上的银环随着他的走动发出了好听的声响。转身,他慢慢走向白石城的方向。
奇异的事情发生了,在他周遭,所有景色如同融化的腊一般,渐渐褪去了色彩:大海,城池……这里一切,都随着女孩的离去,分崩离析。
而在海的那头,大鱼奋力朝前方那抹金色游着。它的速度是那样快,快得连风撞在身上都如刀割一般,海水飞快朝身后流去,眼睛所看到的一切都化为模糊的虚影。
唯有前头那轮金色的太阳。
突然间,贴在阿呜头上的那张咒符兀自抖了抖,蓦然散发出刺眼的金光来!那金光似乎有生命,它们抽出千万条金灿灿的光束,簌的一声朝前飞去,一下子就抓住了那轮太阳,牢牢地,不让太阳再远离一步。
再快点游……再快点……
“阿呜!”背上的女孩突然兴奋地叫起来,她抬起头来,看见飞掠过他们身侧的,不只是海水,还有更多熟悉的画面:他们的初见,他们第一次分别,此后数年里无忧无虑的再相见,再是恐怖的浪潮,深海之下男孩抱着女孩的尸体泣出了血泪……
白石城昔日是那样繁华,有无数百姓,有巨大的海船,这些热闹的场景之后,是女孩一个人孤独地坐在家门口,羡慕地看着同龄孩子追逐玩耍。
极东归墟又是那样瑰丽,有琼花宝树,玉水金林,那里有金色的凰鸟与灰色的大鱼,而在这仙境的角落中,亦是有一个腼腆的男孩,沉于海底,偷偷聆听着其他鱼儿歌唱。
一个西岸,一个极东。
即便承受千年的挣扎与痛苦,都让他们感谢上苍,能让他们相遇。
小海看着这些混乱的画面,突然间,她像是知道了什么一样,手指虚空点在某些画面上:孩子模样的阿呜,青年模样的阿呜,中年模样的阿呜……一副一副的画面掠过,女孩眼睛也不眨地看着,泪流满面。
这些画面,就是所谓的时间吗?
阿呜有穿过时间的本事,那么她所看到的,是未来要发生的,还是已经经历过的?
为何,这些画面中,自己永远不会老去呢?
“阿呜是全天下最大的傻瓜。”女孩俯身靠在鱼背上,心中喃喃道。
太阳离自己越来越近了……
他们从来没有离得这样近过,那光线离得近了,反倒不是那样刺眼了,撒在身上,很是温暖。
小海看见,太阳变成了一扇门,门后,竟站着自己的父母。
“小海,过来。”如往常一样,母亲一脸慈爱的笑意,朝自己招了招手。
“娘……”小海从鱼背上滑下来,不可思议地看着门后的人,尔后她跌跌撞撞朝前走去。
娘,你们不在的时候小海过得好艰难,没有人的白石城到了夜里好黑,好静……好似,整个城池都沉入了海底一般可怖。
女孩的眼睛直直盯着门后的人,着了魔一般往前走去,可突然间,她的衣袖被人猛地拉住。
不明所以地回身,她看见一个佝偻的身影站在自己身后,披着灰色的斗篷,看不清楚他的脸。但小海知道,他已经很老很老了,因为那流出斗篷的纯白长发。
也因为,那只皱纹密布,枯树一般的,拉着自己衣角的手。
那只可怖的手死死拉着自己,很痛苦一般不住颤抖着。
“阿呜?”小海淡淡笑起来,她回握住他的手。女孩的眼睛突然清明起来,好似想起了什么一样,走上前去,轻轻环抱住了他。
纵然老人已经驼了脊背,却还是比女孩要高出好多。小海踮起脚来,将脸靠在他的胸口处。
“下辈子,你还来找我好不好?”
软糯的声音自女孩的心脏而来,透过皮肤,再传进他的心里——犹如被洪水击溃的大坝,本是咬着牙齿尽力不让自己哭出来的阿呜,突然张开嘴来,无声,却又凄惨地哭了出来。
不能说话,他只能用力点了点头。
——吞舟鱼乃大神眼泪所化,他们没有灵魂,不入轮回,死了,便就真真化为乌有,三界六道中也遍寻不到踪迹了。
在诀别之时,他对她撒了第一个谎,也是最后一个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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