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江风拂面而来,一轮残月在野口泛着余晖。
夏末秋初,一行人终于回到了帝京。
江都春汛一事解决的明昭帝心情大好,特赏赐此次出行之人,蔡元安、莫以深、楚澜峥三人竟直直升了两品,直任五品郎中。
明昭帝的这个举动让楚澜峥不由得又拿不准了。
就在楚澜峥琢磨顾临徵会不会将江都李信的事情禀告明昭帝时,苏行远却进宫了,接着便传来明昭帝震怒,传旨太师薛成进宫陛见。
一时之间,江都一行人的府邸门庭若市,皆是来探听消息的官员。
只是这事除了苏行远、顾临徵和楚澜峥外便没有人知晓,众人肯定是问不出什么。
楚澜峥本想着和江都一行人一样只做不知道,却不知道谁散播的消息,说是一行人之中唯有她一个吏部官员,此事肯定知道内情,又有江都一行人猜测纷纷,想起临近回京时便是连苏行远、顾临徵都去看望她,想必她定然知道内情,故而原先挤在其余人等的府邸的人们立即转移到楚澜峥这儿。
楚澜峥本打算去穆文和楚澜凝处见见面,顺便问一下楚澜樾和帝京的情况,这下便只能躲在府邸称病概不见客,只是这番举动便更加落实了人们的猜测。
申正一刻,宫里来人传楚澜峥陛见。
痕绮还在因为楚澜峥胳膊上的伤感到自责,此时传来要她进宫的消息心中不由一紧,想着要同她一块去。
楚澜峥自然不会让她一同,不过她心底也拿不准主意,只是吩咐痕绮在宫门外等着,有消息自然会找她.
时隔四年,当楚澜峥再次踏进朝清殿时,心底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从她记事开始,她便在这儿生活,景宣帝抱着她批阅奏折,她曾经在那张只能天子用的桌子上趴着翻奏折,景宣帝在那教她认字,教她执笔,教她怎样天下之道,在这张桌子前他给了他旁人艳羡的父爱和荣华,在这张桌子前也曾对她起了杀心,也曾用母亲的性命威胁她,让她明白了他不只是她的父亲,更是北楼的皇帝。
四年之前,她是天下尊贵的昌平公主,却从这儿狼狈出逃。
四年之后,她是女扮男装的卑微小臣,在这儿跪向杀父灭国仇人。
命运,从来就是这样可笑,当真讥讽。
回府的时候已经是酉时初三刻,街上浅浅的罩着夕阳嫣红的光。
楚澜峥原以为明昭帝会问她在江都的事情,明昭帝的确是问了,还在后面直接问了李信和薛成,楚澜峥不敢多说,却也不知道明昭帝究竟知道多少。要是在前去江都之前,楚澜峥还会将这件事和盘托出,可是现在她还要考虑顾临徵。
想了想,楚澜峥心一横,不论怎样,顾临徵同薛成不是一路人,怎样也不算惹了顾临徵。
楚澜峥也的确赌对了,明昭帝听后欣慰的点点头,楚澜峥才明白明昭帝这是在试探他。
临走,明昭帝让楚澜峥配合刑部处理江都的案子。
其实按理说,楚澜峥只负责刑部审判完后的事情,判案却不是吏部的职责,但明昭帝让她参与这件案子是什么意思。
楚澜峥心里正焦烦着,马车却缓缓停了下来。
大街上人声嘈杂,夹杂着男人的呵斥和女子的尖泣,楚澜峥心中烦闷打开车帘。
“大人。”见楚澜峥打起车帘,痕绮附到她耳畔低声道:“有些杂事阻了街路。奴婢已经命人去办了。”
楚澜峥嗯了一声,放下帘子。
男子愤愤的声音从车帘外传来:“既然签了卖身契,今天你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
“求求您,让我先将母亲安葬......”女子的声音戛然而止,似乎被什么打断。
“公子。麻烦您让一下路,我家大人赶路着急。”
男人的目光往马车方向一瞥,转脸换了语气:“大人,您先请。”说着,挥着手示意身边的侍从,“好不快把她拖走,没得在这儿惹秽气。把那死老太婆扔了埋了,算是大爷我替她女儿尽了孝心。”
那女子一听马车上坐着的是朝廷命官,拼尽力气挣扎初侍从的束缚跌跌撞撞地跑到马车前,抓住木门泣道:“大人救命,救救我......”
痕绮皱眉,刚想伸手,那女子便被拽下马车。
“还不快把她带走!”那男人恶狠狠地瞪抓着女子的侍从。
可那女子好不容易有了希望,自然百般挣扎,声声泣泪:“求大人可怜可怜民女,让母亲入土为安,让民女尽孝,大人......”眼见着女子被人拖走,却听到马车内传来低沉喑哑的声音,雌雄莫辨:“且慢。”
一双修长白皙的手指打开车帘,直至男子出了马车后,人群中才传来低低的惊呼声。
楚澜峥下了马车,扫了一眼周围的情况,不远处是破旧的草席卷着一具尸体,应该是方才哭泣女子的母亲。至于旁边的人,楚澜峥皱皱眉也不想看。
楚澜峥走到一身着华丽的男人身边,也就是三十岁的模样。
“不知公子买这姑娘时出价多少?我出五倍的价格。”
此言一出,人群瞬间沸腾。
痕绮不解的看着她,不知道一向不爱管闲事的楚澜峥怎么忽然管起这事来了。
那男人本就出身官宦世家,在家中时常听家中女眷讨论今科状元郎慕容裴,自然认出了她右眼角下的那颗泪痣。心中顿了顿,亦知道此次江都之行莫容配出尽了风头,自是不会在这个当口和她冲突,只道:“大人既想要,便送予大人了。”
楚澜峥回身冲痕绮道:“取十辆银子给这位公子,再取十两银子给这位姑娘。”
“是。”痕绮应声。
“多谢大人。”女子听后,连忙跪地磕头,楚澜峥却是转身上了马车,只在放下车帘时说了句:“得了银子好好安葬你母亲。”
马车缓缓前进,一旁的仆从将女子扶起来:“姑娘,请。”
“多谢。”女子泪眼婆娑,目光望着越驶越远的马车不曾离开。
此时人群又沸腾起来。
“那定是今科状元郎慕容裴了。没错!”
“出了当科状元,谁还有这般容貌?”
“听你这般说,当真是今科状元?”
“定是,准没错。”
... ...
女子抿抿唇,原来,他是今科状元郎,慕容裴。
马车内的楚澜峥半阖着眼,只觉得心中一阵气闷。
方才一眼看到卷着破草席的老妪尸身,楚澜峥蓦然想起那日自凤于阁赶去满目素白的碧亭轩时,被前来宣旨的张永德拦住。
奉景宣帝旨意,楚澜峥禁足凤于阁,未说禁期。
她清楚地记得,那日帝京的雪下的极大,凤于阁院中的那棵墨梅树都被压弯了枝,她跪在院中,听着远处传来的飘飘渺渺的不真切的钟声,心里恨极了景宣帝。
贤妃入葬地那一日,景宣帝踏足凤于阁,看到了跪在院中的她。
他站在门口,一言不发,楚澜峥望着他的目光中含着乞求。
直到她撑不住了,眼底的泪再也忍不住,声音中带着颤抖:“父皇何故如此!”仅仅六个字,却让她声音都变了;仅仅六个字,字字泣血。
景宣帝望着她,眸光淡淡,声音似乎都有些飘渺,听不真切:“朕想让你陪朕,陪朕体会一下这帝王的感觉。”
楚澜峥抬眼望他,感觉那个曾经抱她在肩头玩耍的父亲此刻已经老态龙钟,这是她的父亲,却也是旁人的父亲,是旁人的夫,却是母亲的君。
楚澜峥不懂,明明害母亲身死的人是他,明明害她不得尽孝的是他,他却在这清冷的夜里独自一人来到她的身边,不去处理国事,不去送母亲,却在这儿让她陪他一起体会帝王的感觉。
什么感觉呢?手握天下生杀大权吗?
明明痛的是她,可他为何一副寂寥的表情。
她想起那日在朝清殿,她满以为慈爱的父亲,她一直尊敬的父亲,她曾经敬以为神的父亲,动了杀她的决心,那一日她才真真切切的明白,一直以来,他都是高高在上的帝王,而不是父亲。
从前,他都是她心底敬若神明的天和地,只那一瞬间,轰然崩塌。
那一刻,楚澜峥深深觉得自己的可笑,她的满心真情,在旁人眼里不过是一句玩笑。那一刻,她才明白贤妃的那句话“帝心冷漠,谁又懂得谁的苦”。
那一刻,失去了贤妃,便失去了所有。从此在这世间,她只有一人茕茕孑立,形单影只。
楚澜峥禁足凤于阁三年,贤妃死祭、守灵、下葬,她这个女儿,竟都未曾参加。
幸而,贤妃未亡,幸而,她还有机会尽孝。
刚才那个女子,让她莫名想到自己,她懂得不能亲自葬母的悲哀。
“大人。”
痕绮突兀的声音打断楚澜铮的思绪,车帘一掀,露出痕绮的面容。
“到了。”
“慕容大人?”
略带诧异的声音传来,楚澜铮回头一看,原来是宁瑜。
“宁大人。”楚澜铮与他一礼,宁瑜回礼,起身问道,“慕容大人刚刚回京,怎得不回越里,反倒又兴趣来横街一逛?”
楚澜铮坦荡地望了回去,装作听不出他话语中的试探,“下官一向钦慕蓝亭的手艺,故常常请蓝姑娘作画,同朝日久,竟不知宁大人也喜好这风雅之物?”
宁瑜笑了笑,“不过闲来无事,聊以解闷罢了。”
他看着楚澜铮,忽然凑近压低了声音,“近几年镇渝日渐安定,裴王亦安定心性,陛下特召安王回京,估计年关之前就能到。听闻瑞王在镇渝时便喜好风雅,这不才来蓝亭邀蓝姑娘作画一副,权当为安王洗尘。”
楚澜峥倒不知道安王要回京的事情,又见宁瑜一副好整以暇的模样,便知道这又是此人的试探,怕是把她当做苏行远的人了。
她面上装了诧异,话语中略带感激,“原来安王要回京了,还是宁大人耳聪目明,既如此,下官也应该备份薄利才是。”
宁瑜见他软硬不吃的模样,心中暗暗防备,面上却更显笑意,朗声大笑,“慕容大人倒也不必大费周章,你入仕较晚,不知安王性子。这安王同瑞王一般秉性冷漠,不及燕王、齐王性子易处,倒也别送什么过于贵重的礼物,倒显得慕容大人别有用心似的。”
楚澜铮眸光一紧,回道:“原是如此,下官在此多谢大人提醒。既然这样,下官不若随宁大人一起好了,大人送什么下官便送什么,如此瑞王便不会觉得下官别有用心了。”
二人处处机锋,谈笑间刀光剑影已来回数遍,宁瑜正想开口,楚澜凝恰好掀了帘子出来,瞧见二人在一起时愣了一下,不过也很快反应过来,分别向二人见了礼。
楚澜峥微微点头,负手欣赏起了一旁的山水画。
楚澜凝冲宁瑜微微致歉,“方才在库房寻了一番,着实没有找到大人要的輋南桦木,若派人去輋南山再寻桦木来制,怕是要多废些时日了。”
宁瑜倒不介意,只道:“无妨,蓝姑娘尽且安心作画,輋南桦木便由在下解决便好。”
这般商议完成,又就画作说了几句,宁瑜也没多留,与两人辞后便离开了。
送走了宁瑜,楚澜凝这才走到楚澜峥身边,道:“你回来还未去见过老师吧。”
“还没。”楚澜峥摇摇头,“我蓝亭是未来了澜樾的情况。”
楚澜凝低下头,神色有些悲戚,面容却仍是平和,“痕夜依旧在寻着,只是尚未有音信。澜川近几日吵着要见你,老师因着澜樾的事也有些疲乏。”
“适才听宁瑜说,苏行风要从镇渝回京了?苏行远、苏行云不可能无动于衷,估计这几个月我不能时常去见澜川了。”
“那便今日去见见吧,我同你一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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