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普照,冰雪消融,新帝登基,山河焕新。
一晃就是五年的光阴。
明亮的日光洒进书房,案上不知不觉也铺了一层金黄,明北山略疲惫地挤了挤眉头,他放下笔,起身出了房门。
暖风拂面,柳絮飘扬,黄鹂对鸣,佳人成双。
“当真是个好时节。”
“是啊,陛下又该春巡了吧。”
明北山点头,他看着面前雍容大方的女人,道:“不走远,至多两个月就回。”
蓝秋合已比当年稳重许多,她笑着回:“陛下且去便是,后宫的事,臣妾会打理好。”
明北山登基后,每年都会春巡。百官都赞扬这位陛下体察民情,蓝秋合却总觉得,他一直在找寻。
太平盛世,国泰民安,所到之处皆是宁静祥和。
明北山的马车在一座翠丽青山下停稳,悠悠深林,人烟稀少,鸟啼虫鸣间透着一种神秘又古朴的气息。
“陛下,臣陪你。”叶青一是最了解明北山的,他知道他此时心里的忐忑。
但像往年一样,明北山还是拒绝了他:“不必,孤自己上去。”
青山绿水间一座小寺庙掩映其中,青草的香气与香火气交缠在一起,让人闻了内心平静许多。流水潺潺,梵音飘渺,明北山只觉得自己的灵魂都被荡涤清澈,神清气爽。
他递上信物,片刻之后就被小和尚引进了庙里。
“明某有礼了。”
释乐大师一如往常面色平和,他微笑点头,请他落座。
“施主又来了。”
“是,来看看大师。”
“施主如今倒是不坦荡了,执念颇深,你掩饰不了。”
明北山轻笑,“倒不是掩饰,只是我知道,问了也是一样的答案,感觉也不必问出口。”
释乐大师还是笑笑,“该说的,老衲早就说过了,施主属于外面的天地,该过去的还是过去得好,不要在这一处小庙里再纠缠。”
“都说出家人不打诳语,大师是至诚至信之人,却收了个诡计多端的徒弟。”
“她并非佛门中人,自认不受清规约束。”
“那大师您呢?”
“施主此言何意?”
“在下想问,大师是否知道小鱼身在何处?”
“老衲无可奉告。”
“无可奉告,是不知道?还是不能说?”
对面的人轻轻叹气,“施主还是回去吧,你不该把心思用在过去的人身上,你心上应该有的,是天下百姓。”
“大师……你能不能告诉我,她是死是活?如果她活着,为什么不肯见我?这些年我日日夜夜不能忘,每每思念袭来,常常觉得肝肠寸断,她呢?她当真就能断得一干二净?”
释乐没有回答,只是自顾自地回忆起当初:“那大概是十几年前,我在外游历时第一次见到她,她又瘦又小,但眸子中却透出一股坚韧,那时她正四处求学,吃了很多苦,她说她要学很多本事,要变强大,我见她执念太深,本要劝她皈依佛门,她却道自己有重要的事,不肯听劝。后来,我见她聪明,心性又极好,便破例收了她,她非我佛门弟子,我教她的便也是另一套东西,她跟了我三年多,再下山时,已是脱胎换骨。”
“五年又五年,我什么时候才能停下追寻的脚步?”明北山呢喃道。
乐清大师像没听到一般,他闭上了眼,不再答话。
可是他越是这样,明北山就越觉得尚有一丝希望,五年来,他年年来此处,却始终求不来一个答案。
他想不通,明明说好再见,怎么她就消失不见了,为什么,她总是一次又一次地逃跑……
过了许久,释乐大师终究是不再理睬,明北山默然行礼,退了出去。
明北山行至门口,见这寺庙青砖绿瓦,古色古香,有几个小僧忙前忙后,洒扫庭院,一派安然祥和,颇令人神往,便不禁驻足。
忽然,不远处一声惨叫,打破了他眼前的平静。
几个小僧放下手里的东西,急忙跑了过去,明北山也跟了过去。
一个身着青衫的女子狼狈地从草丛里爬了出来,小僧们忙跑过去问东问西,“师姐,你没事吧?”
明北山定在了原地,他没想到,自己朝思暮想了五年的人,就这么从天而降,他喜极而泣,红了眼眶,嘴角却扬了起来,念叨着:“感谢上苍!”
“小鱼!”他叫道。
那女子这才看到他,她眼睛瞪得大大的,疾步走到他面前,打量半天,颇是疑惑地问:“师父说近日会有贵客来访,该不会就是你吧?”
“释乐大师跟你提过?”明北山沉浸在重逢的喜悦中。
“你是每年都来吗?”
“是,五年了,每年都来。”他声音难掩激动地颤抖着。
“那没错了,师父每年这个时候都不让我出来乱跑,不然我也不至于因为翻个墙把自己搞得如此狼狈。”说着她又扯了扯自己脏乱的衣衫,又说,“我看你也不怎么吓人,为什么要我躲着你。”
明北山却不知该说什么,他终于觉察出不对劲,这番话,没有久别重逢的喜悦,也没有物是人非的感慨,甚至没有一句“好久不见”,不是他想象中该听到的。
此时一旁的几位小僧上来劝了:“师姐,你快回去吧,师父知道该罚你了。”
胡与游听了点点头,便转身走了。
小僧们便也施了礼散去。
而明北山却依旧站在原地,看着那个身影渐行渐远。堂堂帝王,见过那么多大风大浪,这一刹那,却不知该如何是好。
正在出神,胡与游竟然不知何时又冒了出来,她对着这边吹了个口哨,人却鬼鬼祟祟躲在墙角,对着他招手。
明北山快走上去,只见胡与游爬上了一棵树,又对他招手,明北山便纵身一跃,也上了树。
“你别见笑,师父对我管束多,平时也没什么乐子,我偷懒的时候都躲在树上,甚是惬意。
明北山便也在树枝上躺了下来,道:“的确惬意。
“施主,你从山下来的吧?”
“是。”
胡与游听了眼里冒光,忙问:“山下有很多好玩的吧?是不是很热闹?”
明北山轻笑,“山下是热闹,却没有山上的宁静,山下有山下的好,山上也有山上的好。”
“真羡慕你,我身子不好,师父从来都不许我下山。”
明北山心揪起来,当年离开的时候,胡与游的身子就受了重伤,想来是留下病根了。
“你可是患病了?”
胡与游点点头,道:“似乎是许多年前的事了,很多事我都记不清了,反正这些年来,我是一直身子弱的。”
“你受苦了。”他意味深长道。
“对了,施主你叫什么名字啊,既然你每年都来,那我们可以做个朋友啊!”胡与游突然问道。
他轻笑,一如许多年前在她面前的样子,道:“我叫阿北,你呢?”
“我叫饮昨,师父说我我虽记不起过去的事,但过往的每一天都曾真实发生,往夕的每一件事、每一个人,都真真切切流淌在我的血液里,活跃在我的心跳里,尚可以昨日为伴成今朝芳华,所以叫这个名字。。”
明北山听了心不由得揪起来,“饮昨是个好名字,听说鱼的记性很差,什么都忘得快,所以也是无忧无虑的,你们这么像,不如我叫你小鱼好不好?”
“小鱼?你很喜欢鱼吗?”胡与游眼里满是不解。
“是,我很喜欢小鱼,很喜欢很喜欢。”
“行吧,你想叫就叫吧,一个名字而已,本姑娘才不会计较这些。”
“小鱼,这些年国泰民安,风调雨顺,我时时警醒,一切以天下为重。”明北山自顾自说起来,这些年,他想对她说的话有太多。
胡与游倒也有兴致听,虽然她有点云里雾里,但并没有打断他。
“我娶了秋合,自认为待她还好,从未亏待过她,她了解我的心思,但也没有计较,有时候,她也会跟我提起你,她也很想你。青一现在有一儿一女,他跟云止的感情一直都很好。京郊的小屋我又修缮了,阿峰派人帮我看管着,当年你为我种的千方草也长得好极了,闲云巷的宅子也一直留着,我命人种了好多好多寒兰,到了冬天就可以看了。还有,我把媚族解散了,让他们下了山,给他们在各地置办了宅子,以后他们就同普通人无异了。对了,还有三弟,他也成家立业了,说起来好笑,原来当初他就对秋合有意,他机灵得很,知道我心里有别人,天天惦记着我跟秋合分开呢。”
胡与游终于笑了出来,道:“你们山下的人说话都这么颠三倒四的吗?不过最后这里是听懂了,你弟弟看上了你的夫人啊,怪不得我看你心情不太好呢!”
明北山哭笑不得,他依旧觉得眼前这一幕,如梦似幻。
两个人畅谈许久,夜幕降临,才依依不舍道了别。
“还有很多有趣的事情,我明天再讲给你听。”
“好呀!那一言为定,你明天一早就来这里等我。”
二人各自离去,方走到门口,明北山被释乐大师拦住了去路。
“施主见到她了。”
“是,大师,孤要带她下山。”
释乐大师摇头,“她的身子……”
“我知道,她身子不好,但是我倾尽国力,也会为她找到最好的郎中,我一定会治好她的病。”
“施主,既然你一直好奇,那不如,听老衲说完。”
夜风微凉,昏黄的烛火摇曳,让明北山看不明朗大师的脸色。
终于,他缓缓开口:“五年前,大业将成,饮昨却不得不离开你,你可知为何?”
“因为,她以为我要娶秋合,她知道秋合和她父亲对幻生的江山有多么重要。”
大师摇头,“施主只知其一。齐国王助陛下夺得皇位,其野心昭然若揭,纵陛下有心力反抗,她却不能让你冒这个险,是敌是友,只在一念之间,饮昨知道你的心意,她的离开,便是帮你做一个最好的选择。更何况,饮昨看得清楚,陛下是一国之主,身负江山社稷,纵然走了一个蓝秋合,朝野上下也不会同意你枉顾人伦,娶这样一个来历不明手段阴险的女人,她不想你再因为她而为难,更不想你再因为她而犯错。”
明北山平静地听着这一切,心里却像扎针一样疼。
“如果施主不顾她的一番谋划,还要带她走,不妨听听,她为何忘了你。”
“为何?”
“是我给她吃了药,她昏睡了几天,烧了几天,便都忘了。我这样做,不是为了给她疗什么情伤,而是为了救她的命。”说到这里,大师重重叹息,“当年在大理寺,饮昨差点失去明东壑的信任,明东壑受胡易飞蛊惑,给她下了定情蛊,除非意志坚定超于常人,否则被下了蛊的人都会被套得牢牢的。除非日日有缓释丹,否则中饮昨就要受百虫噬心、千刀切肤之痛,且长久不服缓释丸,她的生命也将耗尽。此蛊无解,但既是与情有关,我也只能让她彻底绝了那份情,过往的爱恨情仇全都断尽了,那蛊也永远不会发作了,这才留她一命。你看她如今的生活,无忧无虑,多么快活,可是如若你们再朝夕相处,老衲却不敢想象,还会发生什么,两相厮守固然是好,可是你当真,要为了这份情,要了她的命?”
明北山拿着茶盏的手颤抖得厉害,滚烫的茶水洒了一身,他只恨自己笨,当年胡与游顺利从大理寺出来并得手皇后之位,出乎所有人意料,不成想,她竟是拿自己的命做了交换。他发觉得太迟,那时他们既已在川王府相认,他说什么都不该放她走,那样后面所有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我以为自己多厉害,打得了胜仗,坐得了江山,可是我却从来没有给过她庇护,”他苦涩地喃喃,“她做了这么多,让我没有颜面说爱她。”
“施主,世间诸事,没有退路,当下你能做的,就是守护好这大好河山,不要再来打扰她的生活,她生命所剩的,不过区区十数载,她曾经经历了太多腥风血雨,往后,给她一片岁月静好吧。”
明北山没有赴第二天的约,他连夜离开了,再也没有踏入乐青山半步。
十六年后,乐青山饮昨师父安然离世,圣上追封她为安国皇后。
“安国”二字,懂的人自懂,不懂的,自无需懂。
又过了二十又二载春秋,通泽帝驾崩,留下一道遗旨,与安国皇后合葬。
通泽帝执政期间勤勉公正,爱民如子,幻生国几十年里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青山苍苍,云海泱泱。
他爱这国,爱这江山,他知道,她活着,会在这山河里笑,死了,每一寸山河里,都揉着她的骨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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