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梦回。
我总是守着一些东西,像一个顽固的守墓人。会有人愿意守着那些死的东西吗?
顽固,所以把他们葬在我的海里。腐掉烂掉也是我的,你们休想死掉。
小二端上来的饭菜我只吃了两口。说实话肯定是比路上的要好吃,但是人很贱。我更喜欢我和谭一起啃的馒头和玉米,有的甚至掉到过地上,两个人抹一圈就继续啃。我依旧裹着那件大衣,看着晚风吹起暗黄的窗帘,发出沙沙的声响。
戏楼里也有这种窗帘,下面坠着珠子,风一吹,就会发出声音。
哗啦啦,哗啦啦。
我的梳子顺着我的长发漂流。
那是一把顶好看的梳子。是我娘留给我的唯一一件东西,上面刻着雕花,木头也很圆润,梳起头来,好像有人在抚摸我的发。
我上台前总有人替我盘发,吊眼尾。乌黑的眼线顺着眼角吊到天上,腮红拍打至面若桃花房可停手。戏服虽破,穿上去却也精神得很。我站在台上,光打在我身,琴鼓瑟环绕我心间。
我就是李香君。
我在等侯方域,我信他会回来。
有人说戏子下了台就是死的。可能吧。
我现在仍留着那把梳子,只是恐怕是没有机会再梳了。即便如此,我还是起身翻了翻衣襟,掏出了那把梳子。
梳着我虚无的长发,梳着我的梦。
“小二,麻烦带一盒胭脂回来。”
我提起笔在脸上描摹,一如当前。
七岁,第一次上台唱戏,唱错词被打了一晚上。十五成名,台下观者数不胜数。
“这京中啊,有一个戏子,旦角儿名扬四方。在台上媚眼如丝,在台下却不解风情得很。”
“婊子无情,戏子无义嘛。戏子只有在台上有义,在台下!那就是一个死人!”
但黑暗中有人擎花而来,惊动火焰,燃烧万千蝴蝶迷了眼。
我知道谭把我的戏服一齐带了来,一层一层褪掉衣衫,再仔仔细细穿上戏服。
我没有长发了。
但我知道,我仍是那个李香君。
“暗红尘霎时雪亮,热春光一片冰凉——”
“平章风月有何关,助你看花对盏。”
南朝看足古江山,翻阅风流旧案,花楼雨榭灯窗晚,呕吐了心血无限。每日价琴对墙弹,知音赏,这一番。
“海棠,你一定就是李香君。”我听见谭说。
我站在空无一人的房间内与他对望,隔着蝴蝶和燃烧的火焰:“我可以不是吗?”
“你一定是。”他转身就走,火把他的背影烧的扭曲。
大火烧,大火烧。
我的眼睛好干,好想流眼泪啊。
谭死了。
尸体被扔在小巷的转角。那群乞丐仍坐在那里,好像不知道躺在旁边的人已经是个死人了。
他的脸青了一块,睫仍被风吹得乱颤。
哎,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我的名字不重要,而且本名也没什么好听的,用了十几个化名了。我只根深蒂固地记着我是4号,我的老师是1号。”
“我的老师说,我们是新中国的希望。你知道吗?希望!我已经杀了很多坏人了,再多杀一点……”
“还是,有点点难过的。百姓们都骂我是汉奸,但我不怪他们。他们太苦了,我们是来解放他们的。”
你不苦吗。
“如果,如果有一天我被杀了,你……你能不能给我竖个墓碑,给我刻几个字,告诉他们我不是汉奸啊。”
好。我答应你了。
“2号差不多已经暴露完了,如果这次行动没成功,我死了他还没死,就是他卖了组织。我不怕死的,你不要难过。”
你不要难过。我不怕死的。
“下辈子,如果有下辈子的话,你还能唱戏吗,我还要在台下看你。”
“下辈子我们要堂堂正正在一起。”
我从戏楼里带出来的匕首插在了2号的脖子上。
他正在熟睡,被我一刀毙命。谭的白扇子,真的成了溅着血的桃花扇。
溅血点作桃花扇,比着枝头分外鲜。
晚上没月亮,雨下得是绸缪。
我把谭背去了一块荒地,那里竖着两块碑。
“为国捐躯” 署名是四号。
“一唱戏的” 署名是海棠。
我放了一把火。
我换了戏袍,给谭换上了最漂亮的西服,抱着谭,唱了最后一遍桃花扇。
天地间只一红火,热闹得像办喜宴。
平章风月有何关,助你看花对盏。
“我们在一起了,堂堂正正,你看见了没有。”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我对着天地叩首,对着你叩首。
算礼成。
我把我葬在你的身边,我要我的骨头长出藤蔓,轻轻绕住你的指尖。世人要见到,你的墓碑上攀爬的是从我骨缝里生长出的绿芽枝丫,你的尸骨和我的骨头从此依偎成一朵花的模样,随着风死去,或是,永刻地底。
“下一次,初次见面我就要问你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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