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既望,春闱期间,左佥都御史梁霁领都察院一众御史监管春闱秩序,查办科考作弊等案,也算是从都察院忙得暗无天日的日子中偷出闲暇,借机在京郊逍遥。宋蕴之知梁霁好玩好吃,加之礼部也睁一眼闭一只眼,便也没同梁霁计较些什么。
“我们呆在都察院日日没个安慰觉睡,宋大人隔三差五半夜将夜里打盹的小御史叫去查案,他不近人情的性子你是知道的,以往在你手底下散漫惯了的也被他好好整治了一番,整个都察院,也就你一个闲人。”
梁霁春闱期间回都察院取一份案宗,他路过书斋时恰好听见梁霁的心腹同她抱怨,声音里满是歆羡,宋蕴之只当做没听见,悄声从窗外走了过去。
他想做的事,太多了。
褪去二梁朝服,不过午时,天上便落了雨,宋蕴之早些年在浙江东家当职,习惯了油纸伞,只是京城的雨不似南方潇潇,油纸伞包不住快速坠落的豆大雨珠。他手头并无遮挡,只能命人将软轿落在什刹海的桥上,等候一人赴约。
“大人,下雨了。”
他坐在软轿上,隔着珠帘,凝望着外头落下的雨,绥祯二年的第一场春雨,毫无预兆地来了。
雨丝乱飞之间,桥头隐约出现一人,着黛色直裰,迎风可见一杆笔挺瘦骨,缓袖轻袍,步子丝毫不因下雨而紊乱,不紧不慢地拾阶而上。
宋蕴之知他是何人,掀袍走下软轿。
“大人,您别淋着雨,春寒未褪,小心感染了风寒。”抬轿的仆从忙踮脚用手遮住宋蕴之头顶。
宋蕴之挡开仆从遮在他头顶的手,淡淡道:“无妨,小雨而已。”
“在下绛州陈听鹤,见过宋大人。”陈凇撩袍行礼,宋蕴之乃当朝正二品左都御史,他虽能同梁霁谈笑,也不敢怠慢了这位三法司一手遮天的角色。
宋蕴之极短暂地愣了一下,而后抬起陈凇的手,示意他起身。
“你我本是同门师兄弟,何必多礼,蕴之约你来什刹海,问你些事,切莫拘谨。”
两人指尖相触的瞬间,心中皆是一惊,宋蕴之的手极冷而陈凇的掌心极暖。
他身上有极其浓郁的药香,不是衣袂飘出来到,倒像是骨子里渗出来的。
同窗时,蕴之便身体有恙,没想到到现在还没好,陈凇心中琢磨,京城的风水,也不怎么养人罢。
陈凇束发之年便离家游历,于浙江东家拜浙江巡抚张谧竹为师,与宋蕴之为同门师兄弟,而后张谧竹乞骸骨,两人便各奔东西,宋蕴之走上仕途一路青云,陈凇四处游历,继而于绛州定居。
昔日的同门,如今顿首相见。
“大人尽管问,听鹤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他站在宋蕴之身后,细雨濛濛,什刹海如同笼了一层薄薄的水烟,与天色相接,远处一粒湖心亭看不真切。
“令尊可还安好?”
“听鹤与陈太傅,已十年不见。”陈凇答道。
宋蕴之不言。他知陈凇是个什么性子,若是父子之间能有余地,当初他也不会拜张谧竹为师,苦读十年,却从没问太傅要过一丝特权。
“你见过怀瑾?”宋蕴之问道。
“一面之缘。”
宋蕴之极浅地笑了,他眉目冷秀,面色白得透明,隐隐透出淡淡的暖意:“梁御史是本官同僚,你日后若是在京城有事,大可找她。”
“大人,您怎知听鹤日后,会留在京城?”陈凇试探地问道,“听鹤不才,在众多仕子中脱颖而出,也并非板上钉钉之事。”
宋蕴之站在桥上往下看,什刹海的湖面积满一圈圈涟漪,雨丝落在补子上,丝丝的凉。
“陈太傅为官二十载,作为太子太傅,教导东宫尽心尽责,作为内阁首辅,兢兢业业,忠心耿耿。你作为他唯一的子嗣,难道还谋不到一官半职吗?”他反问。
“听鹤不愿受官荫之惠,平白剥夺了其他可造之材的机遇。”陈凇沉下声来,他声线极轻极低,却并不柔软,如同一叶扁舟,划过什刹海海面的烟波。
宋蕴之立了很久,才答道:“陈公子,你出生名门,绫罗绸缎养尊处优,即便离家漂泊,也从不担心银两前程。只是,好些事,不是愿与不愿的,而是要论可否会后悔的。”
“世人总是在做一件事前踌躇愿与不愿,却不想尘埃落定后的悔与不悔,甘与不甘。然后者,深发肺腑,才算刻骨。”
听鹤不言语。
他二人同窗时,也极少言语,此番蕴之相劝,几乎是陈凇同宋蕴之最连贯的交流了。
蕴之便接着道,“兜兜转转同你说了这些,本官倒也忘了正事,给事中的人托本官知会你,明日便去吏部报道,届时会给你安排官职,朝廷不会亏待股肱之臣的子嗣。”
陈凇猛地抬起头来,万千言语鲠于喉中,目光触及蕴之眼底,又吞入腹中。他若不多言语,亦无需再问。
陈太傅为何先斩后奏,春闱尚未结束,便以官荫引他入朝为官?
以蕴之兄无事不登三宝殿的性子,为何约自己见面,兜了大半个圈子只为知会一声给事中的破事?
他与梁霁并无实际联系,为何宋蕴之上来便询问二人是否见过面?
“听鹤。”宋蕴之扶着桥边的石狮子,春雨渐弱,绣花针一般落在面上,他提袖拭了拭眼睛。
一身暗色直裰,玉色布绢为之,宽袖皂缘,皂条软巾垂带。他立着,双手背在身后,便是凛然有度,目光凝在京郊什刹海海面不知某处。
若他不是才褪去朝服,此刻应当身着紫袍。
“满朝文武,除了陈太傅,你以为,何人能担起内阁首辅一职?”他徐徐问道,一字一句清晰地敲击陈凇心中。
陈凇愣住了,他虽钝,某种程度上也算是心思清透,只消一瞬,便能参透宋蕴之的弦外之音,却不知如何作答。
“宋大人,内阁首辅,统领百官,亦直面司礼监,东林党同阉党之争一日不除,朝堂一日不得安宁。这位子看似呼风唤雨,实则危机四伏,即便是天纵之才,也要避上一避的罢?”
他知晓宋蕴之是想借陈太傅东窗事发,承了内阁首辅的位子。
只是权利在手,如烈火在握,可照彻世人,亦可焚毁自身。
宋蕴之立于光影中,不言不语,挥挥手,让陈凇先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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