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人?下马自报姓名!”门口的侍卫双双将利矛交叉,挡住了我的去路。
“放肆!这位是卡伊斯王室的第一公主,你什么态度啊你!”比尔突然拉紧缰绳,马儿受惊一般突然抬起前蹄,把侍卫吓了一跳。巴黎特也将手搭在了上衣侧边,随时准备防御。
侍卫没有退让,态度强硬地说“我们没有接到指令说要迎接卡伊斯公主,还请离开,否则当入侵者处置。”
这一路行来,我也多少有点不耐烦了。我依然端坐在马背上,保持身体前倾,突然想到现在可能是拉塞尔国王更迭的日子,不出意外的话这严格的进出控制也是为了第一王子夏佐在外奔波让我暂时没有了时间流逝的意识。
那个夏佐啊……
我的左眼皮跳了一下,总感觉碰上他没好事,但我要经过拉塞尔是不可避的一条线路。
“我知道你们在例行公事,但是希望你们去禀报一下你们马上要即位的那位夏佐王子。”我抬高了音量,“你们有没有想过如果我真的是卡伊斯公主,而我真的是你们国家的客人,你们真的是忘了迎接我的到来呢?”
那两个侍卫面面相觑,看起来有些紧张,和门内的另外两个侍卫商量了一阵,小跑进了城。过了好大一会,又小跑出来,将右手搭在左肩峰,停顿了两秒以后迅速滑到肘侧——这是他们对待尊贵之人的行礼方式,通常是对王室以及亲人才会如此。
同样是强硬疏离的态度,但此时他们将主门敞开,半跪在地上喊道:“请公主恕我们无礼之罪,欢迎来到拉塞尔之国!”
这一折腾真是让我对这个国家的好感度瞬间降低,想必是那个夏佐搞的鬼。
我跟着侍卫走向了城墙之后的螺旋楼梯,湿润的水珠还覆盖在白色的扶手上,看起来前几天下过雨。
我俯视着穿梭在街道里的市井忙碌,家家灯火通明,餐馆门口的人络绎不绝,成双的人们嬉笑打闹,婴儿躺在母亲的怀里酣睡。公园里还有人站在一个小木箱上发表演说,被周围的人起哄之声盖了过去。渐入初冬,地上铺满了火红的树叶,就这样迎着人们脸上的笑意彤彤。
我站在白色的石块楼梯上,想到卡伊斯家族在自己这一代的无能无奈,想到沙漠里还处于原始生活作息的人民。
就在楼梯的至高点,身边巴黎特和比尔的催促声渐渐远去,我望着楼下的小巷,仿佛又看到了当时到访拉塞尔和母后微服游玩的情景。小巷没有现在离我那么遥远,我还能感觉到当时自己小小的柔软的脚碰到凹凸不平的鹅卵石发出咯咯的笑声,母后的脸是那么清晰,她回过头温柔地看向我时的笑眸,她年轻细腻的手牵着我的手的感觉,我的背部似乎还存留着她手掌微微拂过的温暖,这种肌肤之间的爱抚已经太久远。
母后是我对水的第一印象,我感受到的水就应该是这样的触觉——永恒。
当我意识回来的时候我已经泪流满面,死死地盯着楼梯之下,我已经站得很高了,太高了。
我深吸一口气,余下的眼泪还在眼眶里打转,酸涩的鼻子里已经填满了冰冷的空气。我抿了抿嘴唇,这样的情绪如果在这里被释放的话,那我怎么才能在那群老狐狸之中站稳脚跟。
我沉浸在自己的思虑里面,一路上使者和巴黎特、比尔的谈话我都没听清,转眼间我就站在了金碧辉煌的大门口。我还没意识到巴黎特与比尔被不情愿地留在了门外,我一只脚已经踏到了王座之下。
“拉塞尔王子。”我简单地行了个国与国之间的礼节。
“许久未见啊,埃纳帕。”
夏佐恶作剧一样轻飘飘的一句话直接将我带回十年前的生活。我看着王座上的他,眼睛里只投射出幽暗阴晦的一丝绿光,浅金色的眼睫毛近乎透明,无力地耷拉在眼上。这样的夏佐我没办法和十年前的他对应起来。
在孩提时代,沙漠里的卡伊斯家族和拉塞尔国经常有贸易交流,以输送水源为筹码来换取银色沙漠里的稀有金属。交流之久,筹码也逐渐变成了国与国之间的交好。夏佐作为拉塞尔第一王子经常到斐瑞来游玩,沙漠里的一切对于他来说都是新奇的,就像我到沙漠之外的拉塞尔国一样。相信当时家族之间也有着联姻的倾向,在那些大人讨论国事时,我们被安置在一起被女仆照看着。
小夏佐精致的皮囊就像布娃娃一般,我经常“强迫”他穿上我的裙装一起逃离女仆看管的视线,穿不惯裙装的他总是跑到一半被薄纱绊倒。曾有一次因为他的绊倒,我生日宴上要穿的服饰就这样被扯破了,就这样的事情他后来几次到访我都不愿意和他共处一室了。现在想想都是觉得陪我玩的他有点过于无辜了。
而在拉塞尔国才能充分发挥我的爱玩天性,那个倒霉的夏佐几次在庭院里捉迷藏都被我从水池里凝聚的水球砸中,屡试不爽。他先是愤怒地四处张望想要捕捉到我的下一步动作,瞪大了他翡翠一样的双眼,从脖子到耳朵火红色一直冲到脑门,无果后只能可怜地左右踱步,边无助地看着四方边哆嗦着小小的身子,我们的捉迷藏已经让我们离照顾我们的宫廷女仆太远太远了。他每次都拖着疲惫的身影回来,我站在庭院中央,月光透过玻璃的圆形穹顶在地上铺地满满当当的。我得意地看着他像只受伤的小狗一样朝我无力地吼叫,就像欣赏着我的战果奖励一样,领着他回到了同样在不断寻找我们的女仆和管家身边。
但还是有一次做得太过火,太过火了。
我想到这里不禁冻得一哆嗦,那时明明是处于万物盛放的春天,气温回暖,群鸟鸣叫。一切都与以往相似,但我唯独那次没有看到他的藏身之处。就在我已经找遍了整个拉塞尔宫廷,苦恼地以为他学聪明了,浑身湿透的夏佐被管家抱回来了,身边还围绕着众多侍卫,我看到女仆眼睛里有着无尽的恐惧。我站在原地,手紧紧攥着衣角,就这样被侍卫带回到了拉塞尔国王王后和我父王母后的面前。
之后的事对于一个受惊的孩子来说是记忆模糊的,我只记得父王母后半跪在拉塞尔国王王后前。拉塞尔国王阴溜溜地看着我,我处于王座之下。很奇怪的是他对我没有体现出过多的怒火,他就那样看着我,他在看一个陌生的人,我也在看一个陌生的人。但我处于那样的位置,周围全是我熟悉的人,还有我的至亲我的朋友。
我就像只身一人。
我就像我从来都是只身一人的。
这样的滋味对于现在的我来说是家常便饭,我好像已经忘了何时是起点。
拉塞尔第一王子发烧了三天三夜,以至于后来的一个月都在卧床休息,我是这样听说的。结果就是国家之间的往来继续,只不过我们俩就这样被隔绝在了两个国家,再无见面。
再在这里见到他,我好像被当时的我掐住了喉咙,什么话都说不出来,那时的窒息感又重新萦绕在我的全身,就像是我没办法被给予任何水分。
在出发之前做好的所有心理准备都没有任何意义,我站在他面前,就像个被下达审判的犯人,心知肚明自己犯了什么罪,愧疚和泪水从眼睛里满溢而出。
夏佐还是用那样的眼神看着我,遣散了在这个幽闭空间里的其他人。
“夏佐殿下,如果您要趁着这机会来进行十年之前的复仇的话,未免太过于孩子气了。您也知道我此次的旅途目的地以及我即将面对的是什么样的灾难,在这样命不久矣的人面前,留些悲哀的余地吧。”我把目光垂下,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我所说出的话就像自动从我口中飘出的文字一样,在偌大的厅里来回撞击。
“埃纳帕,你这样就让我很伤心了。”夏佐边说边从王座上慢慢走下来,速度慢得足以向我施压。
当他走到我面前,我才仔细看到他面容上的改变。现在的他与孩童年代的他判若两人,小时候充满稚气的脸庞捏一下仿佛能掐出水来,现在只剩下瘦削的下巴和白得没有一点生气的肤色,鼻梁和眉骨挺立得就像用几何图形拼凑出来的石膏一样,只有那嘴唇还是像小时候一样,如同春天里刚刚盛开的花瓣,急得要流出蜜。就连那我一直啧啧称叹的翡翠绿的瞳孔都失去了打磨,被人珍藏囚禁在房间的最深处。
身形也不像以往以后圆圆胖胖,比我短半截,一提就能提起来,小夏佐每次就像是宫里养尊处优的波斯猫,不情愿地被我抱走玩耍。现在的夏佐的身型已经比我高挑一截,身着笔挺的紧身短袍,透着光泽的墨绿色丝绸上还绣着叶片的金仙,窄腰上还佩戴着两把宝剑,剑鞘上镶嵌的宝石在灯火下格外亮眼,手上的几枚戒指边走边与剑鞘摩擦,发出奇怪的声音。
“接下来的是我的即位仪式。”
“我知道,恭喜吗?”
他紧蹙眉头,眼睛里却露出一丝戏谑的意思。
“不管你要去哪里寻死,接下来一个月是筹办的期间,在这一个月里拉塞尔不允许任何人进出。”
“我想我们这里有些误会,相信已经有人被派出通知您我此行的目的与紧急程度。”我觉得夏佐完全在报复式戏弄我,没有放在心上,只是机械地应付了他的刁难。“我是代表斐瑞来的,您知道的。”
“目的是什么?紧急程度又到多少呢?你说得明白吗?”
我想要说的话被他这句话堵了回去,是家族里真的没有人来打点好这些繁文缛节吗?为什么我到这里要接受这样的质疑,并且是我自己一点头绪都没有的质疑。
“国王即位,这是国家大事。任何一个在这个时候进来的人都是可疑人物,你要跨过我们整个拉塞尔国,甚至还要借兵力和财力来到一个地图上没有出现的地方。”
说到这里,夏佐似笑非笑地看向我,“一个弃子,你凭什么?”
我想起在大门口拉塞尔侍卫的态度,他们有底气这么对待“斐瑞的公主”也可见我现在的利用价值是多么的低廉,是一块用得已经破洞的抹布随便去堵住家里任何一个被老鼠啃食的缺口。
我全身冷汗直冒,双腿发软,如果不是我内心深处还在提醒我我仅存少得可怜的自尊心,我可能就一下子跪坐在冰冷的宫殿地上。我看着他眼里有着悲悯和不屑,就好像倒影里的我过了那么多年,却变成了多么不堪的一个旧友。
我沉默不语,不知道我此刻应该做些什么、说些什么,一切都是徒劳。我只希望这耻辱的一生能赶紧度过,一眨眼我又会成为一个新生儿,按我想要的方式重新生活。我看着外面皎洁的月光,为什么人不能像那日月一般升起又落下呢?我想着组成我另外一半的水,我这辈子都会与水共存,但我这辈子都成为不了水。水是有力量的、有活力的,是透明的,那么清晰可见,而我就如同一滩没办法再拾起的死水,只会带来无尽的瘟疫与死亡。
“收拾一下吧,稍后会有人带你去房间休息的。”
可能是我的样子吓到了夏佐,他咳嗽了两声打破回荡在宫殿里的绝望,最后头也不回地走出去了,只撂下了一句话,“这件事明天再说,不过我觉得你今晚应该好好想一下自己的出路了。”
我彻底跌倒在地上,没有什么东西能支撑住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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