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偌大的昭阳宫内外空空荡荡,连个服侍人的宫女太监都没有,唯有断断续续传来的咳嗽声和喘息声。
沈长安坐在镜子前,借着微弱的火光给自己描眉。疾病缠身许久的她面色苍白,整个人瘦脱了像,半点没有从前倾国倾城的模样。自她坐上贵妃的位置后,就被软禁在昭阳宫中。新帝陆襄对外称她病重,须得修养,两人情深意重,他许意等贵妃病好后再立为皇后。除此之外,她嫁入陆襄的四王府多年也没有子嗣,所以外面的朝臣上了一封又一封催立新后的帖子。只是陆襄一一驳了回去,引得民间都传新帝是个重情义的男子,赚足了名声。
但沈长安心里明白的很,他不是不想立新后,只是还没有将她的剩余价值利用完全罢了。可惜,当时的沈长安听信了陆襄的谎言,认为他要保护自己,才不让自己踏出昭阳宫,才不给自己后位。
现在想来,真是可笑。
而她发现自己的的身子越来越差,是在半年前。当时的她已经被陆襄囚禁了约两年,而这两年里,沈家相继出了不少事。
一件是沈长安的父亲沈连,因为西北战事未平被陆襄派去打仗。战场上刀剑无眼,沈将军就折在了西北。而昭阳宫中消息又闭塞,等沈长安再收到父亲消息的时候,沈将军的头七都过了。
她悲痛欲绝,当下就要从昭阳宫出去。但陆襄骗她西北的间谍也在宫中,他和沈将军的儿子,沈长安的弟弟沈应禾做了局,打算骗蛮夷沈将军未死,从而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沈长安傻傻的信了,但最后等她的是更大的噩耗。她的弟弟沈应禾,被新封将军后,也战死沙场。因为深入敌军腹地,沈应禾死后就连尸骨都没拾回,还被蛮夷挂在城头以壮士气。
自此,沈长安便重病了一场。汤药一碗一碗的喝下去,却始终不见好。
而第二件事,就是关于将军府的。自沈家的两个将军相继离去,沈家便没落了。一直和沈家不对付的赵家,反而成了眼下最得势的。陆襄早前和沈长安提过,想要将赵家的长女纳入后宫,以拉拢赵丞相。
沈长安早在陆襄是皇子的时候,就和他提过赵丞相不易重用。现如今更是不同意,陆襄只能不再提这件事。
结果,在沈长安重病之时,陆襄将赵丞相的女儿赵思彤纳入后宫,封了个妃子。待沈长安清醒过来的时候,赵妃已经有了身孕,成了和她平起平坐的赵贵妃了。
她百思不得其解,派璀霖出去多方打听,才知道远在两人刚认识的时候,赵思彤就已经和陆襄许过非他不嫁的诺言了。
陆襄可能从始至终都没爱过她,他需要的是个能够帮他斩清障碍的棋子。以前赵思彤是妾生的女儿,即没权势也没地位。而沈长安不同,她是沈将军独女,备受宠爱甚至到了无法无天的程度。沈将军又手握兵权,这对于曾经在夺嫡之争中,仅是嫔位娘娘所出又不受重视的陆襄是最好的选择了。
自此,沈长安终于想明白了。但为时已晚,一切都无法再回头了。她身边的人,从太监到宫女被全部替换,然后越来越少,直到剩下璀霖一人。
就连璀霖,也在前几天被人抬了回来,说是想不开投了井,知会了沈长安后就给丢去下葬了。
那之后,昭阳宫便再无人踏足了。
沈长安知道,自己也已经是强弩之末了。她从床榻上翻滚下来,缓慢的将柜子里有些落灰的赤色袍子取出。
穿戴整齐后,又描眉涂了胭脂。不为别的,只希望自己最后的时候,仍能体面的离开。待到下面见到那些她害死的、连累到人时,也不能失了仪态。
而且,她内心总有预感。她觉得,总还有些事情没有了断,而那个人…或者说是他们,今夜将踏足昭阳宫。
就在她将手里的胭脂放在面前的檀木柜子上时,终于,昭阳宫大门被人打开。吱吱呀呀的声音在深夜里刺耳的很,久违的火光和声音也打破了昭阳宫日复一日的寂静。
来了。
“沈贵妃,怎的不在床上好好休养?”
沈长安抬起头,并未看说话的赵思彤,而是看向了她旁边的陆襄。这位皇帝穿着一身黄色的寝衣,头上的青丝被玉冠束起,好像同十年前没什么变化。仍然年轻,仍然充满野心和算计。反观自己,形如枯槁,头发中甚至已经夹杂着白色的发丝了。
陆襄被沈长安看的发毛,就连他勉强扯出的假笑都要维持不住了。他上前一步,看了看面前的这个女人。他可能是爱过她的,但他更爱沈长安的背景家世,爱她不清醒时替他挡刀背骂名当棋子的时候。
但到了现在,她没了利用价值,陆襄就没有理由继续爱她了。陆襄也不觉得沈长安可怜,他又不是没好好将养着她,桩桩件件算下去,陆襄觉得自己问心无愧。
“陆襄,别来无恙。”
沈长安的声音带着些嘶哑,她近来咳嗽的越来越厉害,说起话来嗓子痛的很。
“看来沈贵妃病的糊涂了,怎能直呼皇上的名讳呢?这可是,大不敬的行为啊。”
“彤彤,莫要计较。”
“呵……”
沈长安看到两个人在她面前一唱一和,实在是有些恶心。她觉得自己快要没时间了,现在的她只想知道真相。
“陆襄,我没有力气同你演这些戏了。我只问你几个问题,人之将死,便同我实话实说吧。“
陆襄听到这话,面上的假笑也消失了。他看着跪坐在地上的沈长安,带着些同情的坐在椅子上,算是默许了。
“陆襄,我父亲为何会死在战场上。”
“沈长安,你知道什么叫功高盖主吗?这样简单的道理,你不会不懂吧。你父亲是三军统领,战功赫赫,在民间的声望比孤还要高。”
“当然,这都不是最重要的。若不是你做事不利,你的父亲和弟弟也不会死。”
“说到这里,这都怪你自己。”
沈长安有些疑惑,她回想自己做过的事情,似乎并没有什么纰漏。
“七王还活着,沈长安,这都是你的问题。你给孤留下了一个大麻烦,若是你的父兄带着三军,和七王反了,这可怎么办?”
“所以,你要为自己没做到的事情付出代价。”
“陆襄你胡说!七王早在出征西北的时候被蛮夷暗杀,况且连尸首都找到了。”
“若不是赵丞相的探子探得消息,七王在边漠重组兵力,孤还被你们将军府蒙在鼓里。”
“怎么可能!”
“至于你弟弟,他本是不会死的。只是好奇心太强,非要去和蛮夷讲道理查真相,比起将军,孤若是让他去做大理寺少卿,说不定能有些建树。”
沈长安跪坐在地上,她被这些信息冲昏了头脑。毕竟昭阳宫实在太封闭,她甚至不知道在这三年里究竟出了些什么事。
甚至,对七王都有些模糊了。七王陆渊曾是最受宠的皇子,只是后来围猎坠崖,被寻回时折了一条腿,再不能走,便渐渐没落了。沈长安只在他年少还康健时见过他一次,知道是个长相出色又能文能武的人,得知噩耗时还有些惋惜。
只是在后来的夺嫡之争中,不知怎的他又能走了,此事实在是蹊跷,传言说是什么隐士高人所治的。后来他主动请缨去攻打西北,结果还未到便被西北的蛮夷杀手杀死。
当时陆襄让沈长安去联系人在路上废掉陆渊,只是还没等她出手,陆渊的死讯就已经传回宫中了。沈长安再没去在意这个人,毕竟实在算不上熟络。
他竟然…活下来了?!
“还有一个原因。”
“孤不相信所有人,而你是知道孤最多秘密的人。”
“沈长安,你知道的太多了。”
陆襄看着面前的女人,她陪他从一无所有到现在万人之上,他不觉得感动只觉得后怕。沈长安很聪明,他能够利用她的情感操纵她,但若是她有一天不受控制了,那边是能致他于死地的兵器。
“喝了吧。”
陆襄示意身边的赵思彤,她端过来的盘子上放着一小杯酒。
沈长安只觉得浑身冰凉,她看着那杯酒,又看向眼前桌子上的剪刀,最终还是饮下了那杯酒。
“最后一个问题,陆襄。你究竟,有没有一点点的爱过我?”
“……”
只有沉默。
“没有。”
“从未有过。”
陆襄站起身来,没有看沈长安。他转过身朝着宫门口走去,一旁的赵思彤也赶紧跟了上去,她的裙摆划过沈长安的面前,上面用金色绣线绣上的凤凰应该是属于沈长安的。
忽然,陆襄觉得自己的衣摆好像被什么东西勾住了,他回过头去,只见沈长安正死死的攥着他披风行一角。
而她的另一只手,正用力的摸索着桌子上的剪刀。
沈长安瞪大双眼,终是没有拿到那个剪刀。眼泪从她的眼眶滑下,滴在冰冷的地面上。
她还是什么都没办到。她只能看着那两个人,就算恨意冲天,她也没办法手刃仇人。就算拼尽全力,也只攥住了手中的那一点点衣角。
陆襄用力扬了扬衣摆,没从沈长安手中拽出披风。他将披风解下,随意的丢弃到一旁。赵思彤看了看地上的沈长安,露出了笑容,长出了一口气。
“最后还是我赢了。”
她将手里的灯盏扔在那件披风上,火苗引燃了这件披风。烧焦的味道让赵思彤产生了更加愉悦的心情,她跟着陆襄走出昭阳宫,最后又看了一眼身后。
火势蔓延的很快,殿内一片明亮。从今天起,再也没有昭阳宫的沈贵妃了。
沈长安在火光的包围下,觉得异常的温暖。她觉得自己很快就要见到家人们了。回忆涌上心头,她想到了小时候和父亲一起在院子里种了梧桐树,又想到沈应禾小时候软软糯糯的样子。还想到了曾经在杏花树下见到的少年陆渊,和从小与自己一起长大的侍女璀霖。
若是…若是能够重来一世,她绝不允许自己再失去重要的人了。不知道在奈河再会的时候,自己该怎么面对那些被自己害死的人呢?
意识逐渐远去,沈长安觉得自己很困。就像往常入睡那样,就当这一生是一场梦吧。
最终,她陷入了一片黑暗。不断地下坠、下坠,似乎永远没有终点。
就在这时,她好像被谁推了一把,落入了刺眼的光芒之中。
她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有些刺眼的阳光和一丝熟悉的檀香味儿。身下的颠簸戛然而止,似乎是谁将马车的帘子掀开了。
“小姐,我们已经到将军府门口了,快醒醒吧。老夫人和大夫人都在等着呢。”
沈长安看到了璀霖正站在马车外,她还只有十五六岁的样子,穿着身豆绿色的裙子,面容清秀。
沈长安不敢相信,只得掐了下自己,发现疼的很。她看了看自己的手,白皙修长,光滑细嫩,完全不似死前一般干瘪。
这时候她才反应过来,自己好像回到了十年前,她刚从寺里求签回来的那一天。
而就在这一天,她遇到了那个让她接下来的人生痛苦不堪的人。
她暗下决心,若这不是梦,她定要让仇人付出代价。这一世,定要让他们血债血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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