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残尾处飒飒生凉的劲风纠集了暮夜一同降临历劫的古城。天光极快地黯淡下去,重楼林立的街道也模糊作黑影串连黏着的团块线缕
这夜里没有灯火。酒肆歌坊都是闷不作响的灰暗一片。七笑被征舒拥在玉花骢上载驱驰行经过街巷坊里,方才的战事已耗尽她大半体力,此刻较之克敌战酣的畅快,她只觉着困意在不断翻卷潮涌波及四肢百骸,略带倦意地四下张望,并未看见古书故事间提及的红台歌吹,银灯缓舞,不由得有些失望。
“再坚持一下罢”征舒道“马上便到官署了,今夜便歇在那处”
哒哒的马蹄声踏在石板上,似断还连地响个没完,玉花骢疾驰跑得颠颠簸簸,就这般睡去总归是安歇不得
“到了?”七笑窥见眼前深宅灯火通明,料想这处必是官署无疑
“嗯。待会儿歇宿,挑最好的房给你”征舒安慰道,一面勒缰轻手轻脚抱七笑下马,倒像是护着累世的家珍般
牵马入厩的工夫,那女孩儿早已不见形影,征舒只道她乏困倦怠,束好缰便进官署寻子舆昊议事
七笑早早寻了间女眷宿屋歇下。屋中倒也算得明净齐整,半新不旧楠木妆台上铜兽香炉镂隙氤氲弥散茵犀摄人,柜奁箱笼里衣裳书卷还整整齐齐码放着,想来屋主逃生心切,只带走几样价昂的细软首饰,并未来得及收拾爱物。
陡然之间自暗沉昏浊的毡帐进到这般清丽典秀的雅邸,七笑方才汹涌澎湃的困意刹那间抵消却大半,一心只耽那兰闺香适,一瞬迸发的少女雅兴也引逗得她对房间中陈设爱不释手。
越花窗本就称得上典丽精工,更何况遮风的还是罕有的霞影纱料子。七笑才注意到墙上映的竹树痕影,斑驳月色摇荡间疏影横斜,室内却是暄寒和衷的香暖宜人。
墙上的条缕纵横的影迹倏然之间极不寻常地摇曳狂舞。起风了吗?七笑却没能听见屋外飒飒的风声。
梢楞楞的魆影极突兀地映现在窗纱上,将屋内的少女惊了一乍。
“良夏?”不,他向来少同女子交接,断然不会这等时候冒失寻来
“大哥?”远处的主屋灯明窗彻,人影绰绰走动,他是必定无暇来的
“征舒?”这胡儿秉性喜好不走寻常路,可窗上那人形体态却同他相去甚远,断然不会是他。
“谁呀?”兴许是个摸错了道的卒子呢?七笑宽慰自己,邯郸方陷,代军入城,大抵便是不识路只得夜半来寻自家主将的。这般想着,索性便将窗推开,“外间大堂里歇着罢”七笑喊道
不是代人!正是月满中庭时候,七笑借着清辉看见那人黑纱蒙盖的面孔,手中的短匕森森迸射着寒光。
“救…”喊叫未出口,喉早教那人甩出的绳套扣住,缚带收束张合间自己已教勒得声嘶气短,只得绝望地两只手在半空中一阵乱抓
半天里一声凄厉鹰啸,白羽箭样凌空一跃径自向远处屋舍掠了去。登时前厅乱作一团,哄嚷喧闹不绝于耳。
后园石径道上靴声杂乱叩碰着由远及近。颈上的绳扣却束得更紧,前胸也教短匕抵住,似乎那歹人是要劫了她去。
数步之遥的竹林间闪出一道高峻人影,手里还握着条软鞭。七笑甚至能觉出前来那人所携带一触即发的危险气息愈加浓重。
征舒!七笑见是那人来,求生念头愈发强烈,仿佛入网出水的游鱼般不顾一切搏命挣扎,那歹人见有人来援,到手的猎物又负隅顽抗,一时间也阵脚大乱。
那边厢征舒却是心急如焚,七笑正被歹人劫持以绳扼喉几近窒息,挣扎纷乱之间想要出鞭制敌也因担心伤及七笑而无从下手。
前厅的嚷喊声扩展延散作嘈杂一团,由远及近的举火松明聚散离合不定燎作耀人眼目的光斑流迹。
为首的正是子舆昊,事态紧急耽搁不得以至于履袜俱顾不上整理,就这般着急忙慌地赶来后园。
“把人放开!”借着火光征舒看到子舆昊面孔几乎被怒不可遏的愠青占满,平素秀拔出群的眉眼间浸满砭骨彻寒杀意。
七笑已从那人臂膊间挣脱,只余下颈间还教那长绳束着,那人见状只一味地扯了绳不撒手,将七笑勒得几乎要气绝倒地。
征舒疾趋数步,看准时机猛甩一鞭,半空中舒展开的鞭梢恰到好处地在那人虎口处绽开致命的蓓蕾,熟革的柔软在千钧之力挥甩下迅疾如利刃撕裂开皮肉,刺鼻温热的体液随着痛苦的叫喊四下迸溅。
七笑听见鞭响不顾一切地向兄长奔去,身后拖着的绳满染着腥秽血污又裹上不少沙土,脏兮兮得宛如诏狱中经年不曾刷洗的链索。自己这副模样一定分外难堪罢,七笑顾不上太多,只拼命逃开那心怀叵测的歹人。
“没事了。”子舆昊将七笑护在身后,举了火把细细端详。幸而无伤,怕是那人的匕首还未及得上一用。子舆昊放下心来。
“我,我还以为是哪个迷路的兵”七笑抖抖索索,自身后紧抱子舆昊,小声道。
“是卫人”子舆昊声调仍带着愠怒,手按剑柄蓄势待发
“小生今日就要一鞭子勒断你狗头”那卫人吃痛倒地,征舒却无半点收手意思,七笑猜想他必定是挂念自己的,不然也不可能如此怒意难遏以至于有些歇斯底里
长鞭再度昂然扬起宛如致命一击的蛇,这番却是直打个圆转圈儿环上那人颈项,子舆昊看在眼里,几乎要错看作鞭梢吐信主动找了那人去。
见稳稳缠住,征舒又将皓腕一抬,鞭尾毫不留情地愈束愈紧,松明映照之下那人被勒得乌珠爆突吐舌翻喉,两手只悬在半空痉挛抓握,模样较之方才七笑更显狰狞可怖
“哼。生来的缢死鬼作态”征舒不屑道,又将手上力道加重了些,登时那人一头扎向地上,痛苦扭动几下便虚软无力地歪过头去,有胆壮的上前探触鼻息,早已空空无往
“明儿早上挂出去示众,若寻得到哪家,灭他满门连并祖茔掘了鞭尸。”子舆昊向那人尸身愤愤道“既是有甚么家国大恨,便自管来寻我,绑她又是做甚”
七笑不晓得自己是怎般挨到更定人散的,自己只是惊魂未定,怔怔地向园中竹林出神。大同宅院里一刀斩落悍匪头颅的天生将才,怎生得从军几日便如此怯懦庸常,二哥若是听闻,只怕又要叨唠。
“还不去睡呀?”竹径间人影折返,是征舒。
“我不要回屋里了”七笑答,自己也不解何来得这般别扭性子
“那小娘子来抱厦厅罢,我在呢”言毕还将手中长鞭向七笑挥舞几下
“好。”七笑端详征舒。清晖勾勒下极富立体感的面容不可避免地裹上一层温柔,澄明的碧眼倒是像大同家里那只猫,目中总有漫川清梦搅拌星河皓月;肌肤如雪鼻如锥,她只听闻旁人讲过西域道上的胡腾儿模样,却未曾料到有朝一日会遇上一个活生生这般模样的;那张能说会道舌灿莲花绣口却偏偏此刻木讷得铅华褪尽只余下心心念念一个自己。
抱厦厅周遭花木扶疏,景致较之方才女眷香闺更称精妙。七笑猜想这一处必是沈季真书房。布置陈设无一不是极尽所能的闲雅考究。
榻沿一对玉钩放下,五尺柔幔垂落滤去大半九微烛火,七笑静静躺卧其间,初次同兄长之外男子独处,意外的早已失却羞怯的能力。
今夕月却是极好。银盘倾洒甘霖入庭彻映若盈水空明,竹柏疏影横斜纠缠作积潦间藻荇,轻云纤缕似疏墨散锋晕涂半偎交叠蔽却七成清晖,单单留下一轮不甚分明的桂魄影子。
夜风挟拥金粟新芬凌空翩行于池间芙蕖碧叶之上,仿佛远间里歌台舞榭欢情恣睢投射往昔盛世的掠影浮光,粼粼地丰盈轻颤覆上秋潭瘦波,似是夜行不甘眠去的游鱼独自戏弄着满池荷迹。
秋瑟初盛时节苍翠幽篁愈发拔翠修秀,子夜的新生饱露涓滴垂落沾染招惹经霜纤叶,缠绵滚落余下清越微响。喓喓草虫孤寂吟唱求凰难就的失意倾吐,枯坐独对苍壁回绝雕床漏出些微阑珊灯影。草间秋萤相偎缱绻情浓意真情切狂兴难抑又怎生容下余外悲欢。
倜傥酣醉温柔乡,良宵红妆赋高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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