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兄年少时交游甚广,尤其是与隋元德太子,今隋世宗孝成皇帝为知己好友,是以就交情而言,立他的儿子杨侑为帝,于阿兄反倒弥补了年少时的遗憾。
“太子兄生性谦仁良善,谨重爱人,却不幸英年遭厄,是国之不幸。”
那廊下的郎君颤抖一叹,悠悠望去庄陵的方向。
他目里闪烁着零星的泪点,和迷惘的雾:“若世明继位,必然不会致前朝覆灭。他那么好的人,何至——”
树荫下的绿叶沙沙作响,是年少时纯挚而美好的回忆,只是昔日成双的背影成了孤零零一人,时光将人无情地嗟磨过二十余年,世道早已变了模样。
远处的阿兄对着空气一叹,终究什么也没说。
阿兄是又想他了。
元德太子很好很好,阿兄的箭法和佛法就是当年的皇太子教导的,他们之间相差五岁,性情识略却天然相投,与我看待阿兄一般无二,元德太子是阿兄尊敬且濡慕的兄长,日后贤德且宽仁的主上,舍弃一切也要侍奉的心爱之人。
可惜后来天有不测风云,元德太子猝然病逝,东宫废,阿兄又瞧不上他的同母弟杨暕,于是寻了借口离开京师,暗地里为太子服起了丧。
可怜彼时我不过幼小懵懂的孩童,被可怜巴巴的阿兄抱着夜夜哭泣,听他病中恍惚地念叨着“世明阿兄”,说什么再无仁主侍奉,自己难受得快要死了,整个人不过数月便熬得形销骨立,心哀若死,可是让阿耶和阿娘劝了好久。
那年阿兄十七,二兄和三兄七岁,智云和我三岁。
阿兄的表字是元德太子临逝前为他起的,那希冀着殷切的期望,饱含着遗憾和焦灼的“竟”字,自那年后便被阿兄默默埋藏在了心底的深处,再不与外人提及。
贤德的太子猝然而殁,无异于泼灭了众人最后的希望,后来那暴君一日日昏聩起来,阿兄终于对杨家彻底失望,在母亲的建议下开始与父亲筹谋反隋事宜了。
同样的祭日,阿兄今日一身素淡的白衣,六月的夏风此时忽然而作,拂得他腰间的玉佩叮当作响,细碎的艳阳落在他的眉宇上,消不去那一抹如影随形的清愁。
权势不是他所追求的,无论是做太子还是做皇帝,都很难掩住他通身的清逸之气,仿佛只是来人间探访的客人……随时都要离众人而去。
我甩却身旁的妇人上前,紧紧捉住阿兄的手:“阿兄仁德宽和,治下太平,这不正是元德太子当年的企盼吗?如您所言,他当年可是连吃穿这种小事都要照顾您,可您呢,当下一思念他便茶不思饭不想,他在天有灵也是会生气的。”
无怪我如此不留情地责难他。阿兄这人太重情义,这都二十多年过去了,每每太子的祭日他都要饿几天肚子,他本来就因那可恶的太子落下胃病,后来又因二胡子那混账被害得在仁智宫挨饿了整整三日,现下一顿不吃便能腹疼三顿,却还敢这么折腾自己,真是嫌自己命太长了。
我没好气地将蹙眉的人牵到身后食案,不由分说地塞了双筷箸,取帕擦了那多余的泪,硬邦邦地道了句“吃饭”,脸板得比地上的石砖还要冰冷无情。
那前朝太子有甚么好的,不就是一个人畜无害的小白花么,不过教了个箭,多聊了几次天,就二十多年念念不忘。
二十余年!他这位生母恐怕都没有这般深情罢?
阿兄抬头方看到远处那位妇人,明显愣了一愣。
筷箸“啪啪”两声落地,他哽咽地向着那妇人唤道:
“叔母……”
昔日的皇后,当今的阶下囚,曾经的华贵和美丽被时间的沙砾打磨得沧桑不少,此时也不过如寻常的老妇般微弓着身体,对着阿兄恭敬作拜:“妾妇萧氏拜见唐皇陛下。”
她着重了那“唐”字,沧海桑田,其中多少复杂,唯有在场的几人明白。
东突厥去岁便灭,这位也终于今年被接到京师安置下来,说来这前朝遗族也不算小事,为何拖到现下才接见,我想我的阿兄自有打算。
阿兄见状激动起身,大步流星地走至萧氏近前搀扶起了她:
“叔母这里住得可舒适?吃穿用度可还满意?可还有不周到之处?叔母尽可与小侄道明!”
那萧氏自无话可说地摇摇头,阿兄亲切的面色于是转作热情,很是周全地吩咐侍从再添一座,三人围作一桌用起了膳。
萧氏算是熟人又是亲戚,阿兄自有不少话题与她说道,又是问她最近过得如何,有没有不轨之徒找事;又是抱歉道国事繁忙,现下方抽出空来见她,让她不要介意;又道想念太子阿兄得紧……总之绝口不提如何安排杨政道的事。
阿兄对杨暕乃是要多嫌弃有多嫌弃,当年为了逃避做他的官都是装疯卖傻,更何况面对他的儿子。
是以叔母很聪明地没有将人带来。
“年少时我还随世明兄拜见过您,”阿兄兴致勃勃地夹了口胡瓜,却没急着填入口里:“我想阿兄品性如此之好定是随了您,温柔宽容,仁明有度,他是我最敬仰的人。”
他眼睛亮亮地说罢,很是认真地看向萧氏。
像是想要得到什么肯定。
叔母被他看得无奈,只好附和着点了点头:“陛下说得是,阿昭仁孝至纯,的确是我最满意的孩子。”
“可惜炀帝害死了他。”
那胡瓜终究是没能入口,阿兄放下筷,和煦的笑容转作微冷:“我恨他。”
他不称叔父,不称皇帝,而是本朝所号的“炀”,咬牙切齿眼角带泪,可见对那位实则还有些血脉的亲戚非但并无半分情分,反而是分明的憎恶。
如此激烈的言辞,萧叔母却似并不惊讶,只深深地看过阿兄一眼。
亦放下筷望去廊外。
良久的沉默里,她轻而又轻地叹了口气:
“建成,你当年还太年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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