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日汉文帝曾因惜十家之财而罢建露台;怜吏卒输送之劳而令列侯归于封国,不须留于长安奉朝请;借缇萦救父之事而下诏废肉刑;又诏罢天下田租,被世称为仁德之君。太后抚育我二十余载,作《劝戒歌》三百余,《皇诰》篇十八,告诫我身为天子的品性。静以修身,俭以养德,是贵族该有的品性,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是上古留下的习性,餐食和用度以礼来规定,是为了约束和防止浪费,万物负阴抱阳,冲气以为和,规律的饮食作息使人神智清明,反之则会暴虐混乱,这都是前代和近代的教训。”
我扫视一圈下位的诸臣,扶案巍巍起身。
额前的旒珠惊得噼啪作响,我悄悄吁了口气,再徐徐道:“我听闻近来有人乱服药。这本是你们的私事,但我近来细思,的确并不是什么好的现象,参考魏晋以来的失败,痛心不已,遂将此方设为禁药,将此法纳入太和律:今日以后,若有服用此药的,自去御史台领一百鞭,若被人控告而核查出来的,鞭二百。并非是为殴打你们寻的借口,而是希望你们可以自觉约束自己,头脑保持清醒,不被扰乱了心智。”
“陛——”
“陛下!”
群臣反抗不成的哀嚎里我满意地宣布退朝,留下倒霉的太子安抚人心,阿勰则被我带着褪下一身繁重的朝服,与我一起逛起了宫苑。
鳏夫的日子就是这般无趣。
“元彦昨日的进谏甚得我心,遂有了今日的朝会,”今日事毕,我踱至廊外攀折了一枝新鲜艳丽的桃花,与身旁的六弟笑盈盈簪上:“名花配名士,我的六弟,当为邦国之彦。”
别了花的阿勰一身黛蓝,春日午时的灿阳落在他的身上,真真切切地看着我,宛若一支遗世独立的莲。
分明未笑,却比笑还要好看。
这当是我养护一朵的最别致的花葩。
我牵着我家小莲花六弟自回廊走走停停地欣赏春景,或是与他指点庭院里的蕙兰,或是与他指点着枝丫上的鸟雀,或是与他指点池塘的幼鱼,贤士在侧,空气净爽,身心畅达,不知比那所谓服之成仙的丹药好上多少。
丹药不会缓和我的病症,虽则我这病加重起来当真要人命。
昨日的那桩误会我暂且按下,一如往常与他调侃道:“月余前六弟尚在无人处吟诵《离骚》,颇有郁郁愤懑之意,最近改吟《湘夫人》,言谈举止潇洒娴雅,气态神舒,想必是得空与王妃相会的缘故。”
近来他家王妃有了身孕,怕不是明年我又得添一个侄子或者侄女了。
我一边打趣着人,阿勰害羞间不经意覆住他的脑勺。
掌下不出所料又是一个冷战。
阿勰方才的淡然烟消云散,蓦地脱离我的掌腹,退至廊柱之侧。
与上次夜里一样,阿勰乌溜溜的眼睛如一头受惊的小兽,狼狈又悲哀地躲在角落,怎么看怎么可怜。
“这又是什么缘故呢?”
这月余来的疑惑再按耐不住,我上前握住他的臂与他问道:“那日我就见你不对。六弟,你是我自小看大的,难不成有什么事瞒得了我?快快与我如实道来,到底是怎么回事?”
“大兄……”
我质问里阿勰嗫嚅着垂下眼帘,一句不多言。
四下的侍臣被我遣散,只留下我们兄弟二人。
他终于迟疑抬目,怯怯的眸子方敢正眼看我:“大兄,庄生晓梦,我亦不知哪个是真,哪个是梦,只知自己是死过一回,终于再见到了陛下。”
庄生晓梦?
如此哀伤,可见那“梦”即便是梦,也并非好梦。
我知道六弟从不与我说谎,亦不会乱开玩笑,今日与我说的这桩事虽奇,可他的表现实在做不得假,庄生晓梦迷蝴蝶,莫非……
我思索到深处,似乎摸到了什么关窍,遂端起兄长的做派和蔼可亲地揽过他:“那么我的阿彦可否与我讲讲,你是梦到了什么呢?”
……
“那六弟岂不是后知十年?”
我按下怦怦直跳的心肝,一把揽过委屈的阿勰兴奋道:“天助我也!六弟可真是我的小福星!你且琢磨琢磨,一会儿回去便与我筹谋南伐事宜,有了你的见识,我魏怕是想不成事都难了。”
正说到关键处,马车自右卫将军府门前停了下来,我与阿勰暂停下悄悄话,相携着下了马车。
宋义和近来病得愈重,说是想拜会我却不能动身,恐怕为憾事一桩,我为满足他的心愿带着六弟前来探望,亦是为见他一面。
宋弁很是惊讶我和阿勰的到来,虚弱的身板自病榻上勉励爬起,看了我一会儿,眼里冒出泪来:“陛下病未大好,如此奔波一趟,该是臣连累得您哪!”
我眼疾手快地免了他的礼数。
“近来身体已好了许多,自宫中到你府里并不劳累,卿不必因此惭愧,”我松开六弟搀扶的手落座,端详着眼前这张枯败的脸庞,眼眶微湿:“只是你日后不在,朝廷将又失去一个肱股之臣,朕作为一国之君,心里难过得很。”
他遂愈发惭愧,哽咽道:“臣,臣无能,没能给陛下推荐一二人才,如今想来方是没能尽到臣下的责任,臣愧对陛下的期望……”
宋弁对着我哭了很久。
昔日君臣偏见尽散,只剩依依不舍的惜别之情。
“陛下一定保重,希望您寿数长些,方是我魏国之幸事。”
他珍重地与我叮嘱罢,蜷缩着脊背终于挺直,与我深深一拜:“臣生为魏臣,死为魏鬼,四十八年,从无悔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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