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游医

“西城便有位行医，路经此地，悬壶济世，只是收些食粮而不收银钱。迄今已三日。此人医术高超，无一人不能治。众人都奉之如神明。若他能赴叶府为叶大善人医治，定能妙手回春。”

“哼，江湖郎中与那游方道士，最是信不得。此人定是仗着有些医术，便想着以此行骗。不然，此事人尽皆知。他不是自称悬壶济世么？为何不敢去那叶府，为那叶大善人治上一治？是不敢，怕被府上郎中识破而后轰了出来，从而毁了他骗来的名声吧？”那人似乎对江湖游医与那游方道士存着偏见，又似自以为人皆愚昧。他故作高明，为识破那人而沾沾自得。那行医似在另一人心中占着极大的份量。此人听罢，遂皱眉瞪眼，面红耳赤，却不再理他而后拂袖而去。二人见状，互视了一眼，也尾随他而去。

“兄台，你方才说，有一神医在西城悬壶济世？我对此很是感些兴趣，你可否与我细细说道说道？”吴山水快步而行随他身后，语调急促道。那人忽而转头，吴山水遂停步定睛，细巧起他的模样。此人身着月白交领直裾，衣襟及腰带皆带着灰色。他亦是不拘礼法，束发插簪却留大量余发散于肩。其脸如鹅蛋，圆润却不显丰硕；眉如刀锋，锐利非凡；杏眼深邃，使人如临黑渊；向下看，那山根挺立，鼻梁挺直，鼻翼略薄，准头挺翘；再往下，只见唇如仰月，瘦削愈显唇形。此人面容，吴山水自心底便不甚欢喜，因是此人面目气态，与李凡太过相像，直予人一种生人勿近之感。

此时，那人仍面红耳赤，眉头紧皱，愤然不已，兼之此人面目不可亲。吴山水看他转头正对自己的神色，不禁杵在那，不知该不该继续说，显得尴尬不已。

“兄台，人生在世，不过数十载。你我萍水相逢，我却已见你因一事便愤然自哀。于是我便不敢去想，你将多少时日花在了这愤愤不平之上。”远处，小鱼踱步而来，面色从容道。

此话入耳，那俊美男子忽而低头沉吟起来，而后眉目渐舒，愠色渐淡。然后他面朝小鱼，深深一揖道：“将(jiang)进酒。”

小鱼见状，双手前伸，忙止住他，也说道：“无名小辈，仅有一个小名——小鱼。他是吴山水。”他拱手，掌再朝吴山水，而后又问道：“我看兄台面色体态，也不似意气用事之人，莫不是那游医是你何人？”

此话入耳，将进酒眉头微蹙哀叹着，而后摇头不语。

“那因何为一个漠不相关之人大动肝火。”小鱼与吴山水见他摇头，不禁对视一眼。而后小鱼复而问道。

“哎...这个江湖...总觉着变了许多。”他哀叹一声，转头对街看着街上人，接着道。“此人不愿吃苦耐劳，甘心做蜩也就罢了，然而眼里却也容不得别人勤恳奋勉和不求回报，坐井观天又狭隘多疑，总觉世事险恶，人便俱是豺狼虎豹。你说，与那‘贱笔’有什么不同？”他自顾感慨，忽觉此时的自己太过消极，便挥了挥手，道：“不说啦，不说啦。”

二人听他言语，不禁愕然。皆是因为时人若恶意中伤他人，其污言秽语以贱为最。世人上至王孙贵胄下至商贾贩农皆视“贱”为奇耻大辱。而“贱笔”一词，便是世人对那些提笔写书却不在乎青红皂白，只凭自身喜恶抑或是为达某些不可告人的目的肆意诬蔑他人之流的蔑称，甚为人所不齿。

小鱼只觉他的话语未免有些过激。那吴山水却不在乎，只是道：“你说那西城有位神医。听闻你这一说，我很是仰慕。将兄，该往哪里去，你能否为我指明指明方向？”

“正好今晨我也没什么事，便引你们去罢。”语落，他先提步向前，然而未走几步，他却忽而转头。二人见势止步，不解地看着他。他扫视二人一眼，倏忽笑了起来，道：“将兄将兄，还没有人这样叫过我，听着怪是不舒服，还是叫我近酒好了。”

此话说完，二人直是注意到他语调有些生硬，不知他为什么会如此在意这个，却也没有细问以免伤了和气。

“喽。”三人沿街而行，相谈甚欢。不知何时，二人只见那将进酒兀地提眉瞪眼嘴唇微撅朝着一处，遂转头顺着他嘴唇望去。

百米外，有一线如龙。

“各位，未时再来，未时再来吧。”只听那话一出，长龙便应声而断。众人四散开去，却怨声寥寥。那人见状，不禁满意一笑，而后继续问起面前一人来。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待那最后一人手拿药包起身而去，那行医兀地一口气轻吁，起身伸肢舒展舒展筋骨，而后又是突兀开口，似是自语道：“能等这么久，也是难得。今儿我便破例一回。说吧，你们三人，何人看病？”

那吴山水听他相问，急走于他面前，揖道：“神医，我等来是有一事相求，我——。”

那行医见吴山水上前作揖，而后又这般唤他。他直如虱蚤满身，浑身都不自在，不由打断道：“嗳，一介山野村医，配不得配不得。叫我老头便好，若我这名字与你认识之人重了名。老头我姓邓，叫我邓老头也可以。”

“先生，我也略懂些医术，深知病有千万变化无端，而且还有迟早。我听闻近酒所说，您却都能一一应对，并且药到病除，当的起神医二字。”

那行医见他笑容谄媚，不禁眉头微蹙，心里已有些不喜。他强忍心中不满，凝眼睨他道：“你来此，不是仅为吹捧我而来的吧？”

那吴山水看他脸色，也是正了正面色，道：“我只是有一事不解，还有一事相求。”语罢，吴山水静默不语，转身正对他。只见他面色端正气态严肃，而后娓娓道来：“我不解神医您医术如此高明，为何不去一趟那叶府，为那叶大善人诊上一诊。您若救了他，凭其乐善好施之德，相较您凭着一己之力行医治人，不是能解救更多疾苦么？”

吴山水正说着，那游医却转身未搭理他。只见他将散落的草药聚拢，而后挑挑拣拣，又将一书抚平，而后置于书箧之中。此书封面无一字，却是厚厚一摞。吴山水轻瞟，愕然发现那书形式架构似是与他手中那本有诸多相似之处。然而此时，他却心思不在于此。因此，他虽奇怪，却也不甚在意。事已做完，那游医方抬头。二人此时才真正看清他的模样，只见此人一身青蓝色直裰，束发插簪。须发不长且已尽白，然而却不显其精神萎靡。一双浓眉飞扬，一对眼皮耷拉，眼袋还略有些浮肿，所以显得眼小，却不显其无神。此人一笑，那颧骨高凸嘴角深陷。若定睛细看，总觉其慈眉善目予人如沐春风之感。

“一介野医，不登台面，更无爱惜羽毛之说。老头我以为，行医济世当不分贵贱贫富，皆要一视同仁。然而众生芸芸，老头我一人，心有余而力不足。所以老头我行医济世，讲究一个心安，你我若有缘，你又若信我，老头我自当鞠躬尽瘁；你我若无缘，或你也是不信我，老头我琢磨着你便连门后景色也不会让我见着，那我为何要去讨这苦吃？”他脸色如常，语调徐徐。然而自他字里行间之中却透露着掩饰不住的疲惫。

那吴山水见他如此说，忽而提步向前向他又是一揖，语调急切道：“我等初到此地，盘缠渐已用光，而且听问近酒所说，我们也很是仰慕叶牧叶大善人乐善好施之德。所以，我们不才，想着能去叶府为叶大善人医治医治。然而我触及医术还不足一年，自知力有不逮，因此我希望先生能为我们一起去那叶府，必要时能为我们指点一二。”

“哼。”那行医听他讲完，双目凌厉，脸色更是不喜，忽而厉道。“到头来，尔等前来，原来是见我这老头有些医术，便想着利用老头我为你们赚些钱财，你们小小年纪，一不苦读诗书，二不习武报国，脑子里却尽冒出些个投机取巧之事。罢了罢了，你们走吧。别耽误老头我休息。老头我未时还有得忙。”语罢，他倏忽口气深吸，而后轻吐，俄顷面色如常，却转头走开不再理会他们。

将进酒见那行医眉头紧蹙，眼角下斜，作怒容状，遂心头急切。他正已措好辞，要向前解释。却有一手兀地横过，拦于他前面。他转头见小鱼在那处直是摇着头，而后眼眸忽张向吴山水一瞥，同时下颚忽抬随着眼瞥的方位而去。他见小鱼淡定从容模样，不禁放宽心思，静立一旁待看吴山水作为。

“先生，我虽学医不足一年，从未行过医问过诊，却自幼辨药识药。到如今我也能识百草，认千虫，而且我还有一位朋友。他自幼随着父亲学习医术，医术高明。我只是恐怕他尽管博闻强识却也许对中毒之事见识不深，便前来，望先生到时能够指点一二，也不枉费我们去了那一遭。”

那行医见他态度还算恭敬，言之也是有理，遂不禁沉吟起来。未几，他终抬起头来，正视他道：“何时？”

此话入耳，三人对视一眼，皆是脸色粲然。吴山水更甚。只见他眯眼咧嘴，颧骨高凸，那法令纹清晰可见。于是，他不禁又要作揖，而后他忽而想到什么，便猝然止住，将双手仓促分开，直是杵在原地，尴尬地看着那行医。他见那行医铺开草席躺于地上，已是闭目睡去，不禁嘴唇重吐，暗舒口气道：“明日，辰时。”

语罢，他直是立于原地待着，然而却未得到回应。他遂转头看二人，斜眼努嘴。二人会意，遂随着吴山水离去。席上，那人忽而眼眸微眯看着吴山水，而后又闭了起来。一切似乎都和往常一样，只是，他嘴角眉梢，忽而带着的浅浅笑意。

“小鱼，你初到这里。给，拿着，去玩玩逛逛。”三人未走远，吴山水忽而停步，而后自腰间取出一些碎银子，塞于他手中。

“那你？”小鱼见他把自己带的银子皆给了自己，不禁大惑不解。

“我便不去了。你也不要管我了，随近酒去逛逛。”语罢，吴山水向将进酒一揖。二人客套了几句，小鱼与将进酒便转身离去了。

二人渐远去，身形渐如豆。

那吴山水看二人身影消失在远处，却仍是昂首挺胸杵于原地。只见他眼色无神，不知在想些什么。不知过了多久，他忽而转身，眼中渐有神凝聚而后移至那游医处。又不知过了多久，他复又悠悠抬头，仰望苍穹。时至正午，他眼眸因骄阳而眯了起来。他直是如此静默着。未几，那平凡无奇的眼眸竟在熠熠光辉之下泛起晶莹。不知是因日光灼灼难忍或是因为别的什么。

只知不久，他便兀自离去。蹙眉抿嘴，脸色坚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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