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凤尾钗

夜间，陈国，南明王府。

屋内灯火通明，来来往往的宾客互相打着招呼，说着明面上的客套话，对着这个大厅里白天举办的婚宴发表着各自的看法，但说辞无外乎是同一套——

“南明王嫡子贺守城年少有为，赫赫将才，为报师恩，娶罪臣之女慕子归为郡王妃，当真是门不当户不对，叫人替郡王爷遗憾得很。”

摆满宴席的大厅里，半仙镜璇正翘着二郎腿，大口啃着从桌子上拿来的苹果，不成体统地坐在主座之上，有模有样地学着今日里她不知私下听了多少回的话。

一袭轻纱白衣的镜璇与大厅内的大红装饰有着不协调的违和之感，再加上她举止不雅，本应该会引起很大的关注，然而她此刻已经隐了身，能够看得见她的，唯有与她同样隐身的黑袍男子墨白。

“你瞧你，坐没坐相，吃没吃相。”墨白无奈地拿起自己放在腰间的手帕替吃了一嘴果屑的镜璇擦了擦嘴，镜璇像个孩子似的乐呵着，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她天生是个美丽动人的女子，这一笑，好似艳阳高照，明艳又生机。

墨白拿着手帕的手顿了顿动作，镜璇趁机离开了座位，她长袖一甩，指着通往内宅的门口道：“墨白，目标好像要作妖了，咱们得上了。”

墨白点了点头，与镜璇一同往后院新房方向走去。

新房内，新郎官贺守城不见人影，只有还没有揭红盖头的新娘子慕子归正坐在床上，双手举着一支玉钗，正要刺向自己的心口。

危急关头，及时出现在房门口的镜璇甩出拉长了的衣袖将慕子归手上的玉钗打掉，可慕子归却像是得了失心疯，她没有理会突然现出真身救了她一命的镜璇，只身便扑向地上去捡掉落在地的玉钗，可镜璇的手速比她更快，只一瞬间的功夫，玉钗被长袖卷起，稳稳当当地落在了镜璇的手里。

那支原来在慕子归手上会散发着微弱光芒的朱红色六尾凤钗到了镜璇的手上却暂时失去了光芒，镜璇冷冷地扫了玉钗一眼，提步走到跪倒在地的慕子归面前。

慕子归迷离涣散的瞳孔渐渐聚焦，她不明所以地抬起头，却因为红盖头挡着，她没能看得清楚来人的面目。

镜璇皱了皱眉，一把扯掉在她看来十分碍事的红盖头，慕子归精致又白皙的面容随着红盖头的不见而显露无遗。

不仅是镜璇在看慕子归，慕子归也在打量着她。镜璇的容貌是她见过的女子中最好看的，然而让人在意的还是她额间那长得像是面小镜子的朱红色胎记。

“你是？”慕子归印象里并没有见过这个人，当她问出这句话时，她才发现镜璇的身边还站着个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突然出现的黑衣男子。

看着那男子的相貌，慕子归又吃了一惊，她也没见过哪个男子有第二张更加俊逸的脸了。

墨白懒散地靠在床头栏杆上，并不打算说些什么，解释的话理所当然由镜璇接了过去：“我叫镜璇，是个半仙，我是来帮助你的。”

“半仙？半仙是什么？你又能帮我什么？”慕子归疑惑地看着镜璇，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镜璇神秘地笑了笑，将玉钗拿在左手手心里，闭眼默念咒语时，她额间印记的颜色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她的右手手掌上空逐渐出现的一面小巧精致的镜子，那面镜子在她掌心上空不远处不断地旋转着，发出微弱的亮光。

慕子归诧异地看着镜璇凭空变出了东西，问道：“你是妖吗？”

“非也，我说了，我是半仙，你就当我是神仙吧。”镜璇继续解释道：“你方才受凤尾钗影响，正打算结束自己的生命，但凤尾钗不会无缘无故攻击没有心结的人，想必你心中必有所烦恼。我是半仙，亦是镜仙，以镜中世界映照真实世界，我可以满足你一个愿望，让你去镜中世界改变你的人生，你在那个世界里所做出的改变将会影响你现在的生活，然而这个改变需要你付出相应的代价。”

慕子归听到太多自己不能理解的东西，她吃惊道：“凤尾钗？你是说现在在你手上的那支钗子？可它是白天里皇后赐给我的新婚贺礼——”

“凤尾钗原本是天上一对恩爱仙侣的定情信物，订做之时只有两尾，佩戴之人甚是珍爱此物，将其终日插在发髻之间，却由于一次偶然的碰撞而不慎将凤尾钗遗落至凡间。”

话说到这儿，镜璇顿了顿，随后补充道：“凤尾钗沾染仙气，原是神器，却在流落凡间时被世人当成是名贵的首饰，在贵妇人手中不断流转，吸食着她们的负面情绪，渐渐沦为魔器，最终对佩戴的它的人产生影响。它每害死一个人，尾部便会分裂开一次，一直到现在，两尾变成了六尾，说明它如今已经害死了四个人。”

“它是皇后白天时插在我的发髻间的，可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刚刚好像，对了，我拿着它想要刺死自己——”

慕子归后知后觉地想起这件事，脸色不禁苍白起来，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魔器盯上的，可她还有很多事要做，她不能死，她想起了镜璇刚刚说过的话——她可以让她去镜中的世界改变她现在的世界，也就是说她可以帮得到她，只要她付的起代价！

“我该怎么做？求你帮帮我！”

“如你所愿。”

镜璇微微一笑，闭眼施咒，她掌心上的镜子感受到来自镜璇的指示，镜面上顷刻间发出一道绚丽的亮光，将在场的人都吸进了镜子里面去。

慕子归恍惚间不知道自己置身于何处，夜幕降临，她正一个人待在一个深坑里，突然有人出现在了深坑的边上往里面探头。

“把手给我。”

慕子归听见上面的人正对着她喊着话，这一幕她似曾相识，那是她真真切切发生过的事情。她听话地抬起了自己的手，任凭那个人将自己用力地拉扯上去。

等出了深坑，慕子归清晰地看到了那个人的容貌，那是她如今的夫君贺守城。

这一件事情发生在他们都还在边疆的时候。

慕子归是慕老将军在外的私生女，为了方便抚养，她从小被打扮成男孩子的样子寄养在军营中伙房大婶身边，众人所知的是一个叫做阿慕的伙头小子，而不是一名叫做慕子归的闺阁小姐。

贺守城是慕老将军带在身边教导了八年的后辈，如今贺守城的赫赫战功离不开慕老将军的教导有方，甚至于贺守城还曾经因为鲁莽拖累慕老将军身中敌军埋伏，而让他提前告老还乡养病。

八年时间，贺守城认识了一个叫作阿慕的知己，那个知己与他相谈甚欢，出身不高，见解却不凡，更何况于贺守城所认识的阿慕还会屡次犯险救他，就像这一次——

贺守城带领小部队偷袭对方在山里的营地，原本按照计划撤出就不会有事，可是却因为部队里出现了叛徒而让他们的脱险变成了一件难事。

慕子归从别的将士口中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偷偷跑去找贺守城。她是学过功夫的，她想将他救出来，可还没等她找到他，她却掉进了陷阱里。

这一次是贺守城找到的她，两人气喘吁吁地坐在坑边，贺守城看到慕子归自上而下都是脏乱不堪的模样，不由得轻声笑出了声：“阿慕，你这是跑到深山老林里做饭吃吗？”

慕子归没来得及欣赏贺守城的幽默感，便整个人扑了上去，将贺守城牢牢地抱住。

从前她是那么干的，现在她依旧这么干。

从前是因为她看到他无事，她又激动又高兴。可现在却是因为沧海桑田后，她还有机会可以看到他一如往常般地对待着她。

“守城。”慕子归终究忍不住委屈地抽泣起来，她的哭声突如其来，贺守城不知道她在哭什么，以为慕子归是遇到了什么难事，便轻轻拍了她的背，安慰道：“没事的，有我在，没事了。”

贺守城也不知道他说的没事是指什么，可他就是不想看见慕子归难过。

慕子归放开贺守城，刚想说些什么，却突然听到耳边传来一声响指声，紧接着贺守城不见了，周围的环境也从山林变成一片漆黑。

镜璇和墨白从黑暗深处向着慕子归走来，他们二人所到之处，便会产生亮光，光圈包围着两人，同样也将光芒带到了慕子归的面前。

“我说过，镜中世界里的改变需要等价交换，你想做的事，我需得认可你付出的代价，它才能实现你想要做出的改变。”

慕子归已经见识到了镜璇的本事，她急切道：“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付出！”

镜璇微微一笑，慢慢蹲下自己的身子，与仍旧保持坐在地上姿势的慕子归平视，然后用右手轻轻勾起她的下巴，左看右看后，她放下了自己的手，又站起身来，对着慕子归说道：“不急，待我先听听你的故事，再去衡量你应该付出的代价。”

慕子归苦笑一声，道：“我的故事，若那些事真的只是个故事便好了。”

慕子归一直到她随父返京前都只是以阿慕的身份出现在贺守城面前，在她即将离开的前一日，她偷偷跑去找贺守城，想要向他表明身份和心意，可还没等她走出营帐，她受伤的老父亲便挡住了她的去路。

“子归啊，不是为父不让你去见守城，而是你们两人是没有可能的。”

“父亲，为什么不可能？我是女子，只要我向守城说明了，他一定会——”

“你喜欢他，可他喜欢你吗？”慕老将军无情地粉碎了慕子归的一厢情愿：“我听南明王传信说过，他们夫妻二人已经为守城订了一门婚事，对方是皇后的侄女，一个从小生养在望族里的名门闺秀。”

“不会的，不会的。”慕子归无法接受。

慕老将军叹息道：“等回到京都，我会恢复你的女儿身，让你做慕家的女儿，也会为你寻一位良配，至于守城，你还是放弃吧。”

这次谈话之后，慕老将军让“阿慕”死在了一场火灾之中，从此以后，贺守城的生命里再没有一个叫做“阿慕”的人。

故事到了这儿才刚开始，慕子归原以为再也见不到贺守城，可巨变来得如此之快，快到她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回到京都的第二年，慕老将军的儿子慕青山因参与太子谋逆案而祸及满门，全家人跟着下了牢狱，皇帝最终给出的判决是腰斩。

贺守城因为这件事回到了久违的故土，他的婚事被提上了议程，全京都的人都在等着他迎娶皇后的侄女万婉约，可就在贺守城去牢里看过慕老将军后，一切就变了。

贺守城去请了圣旨，他与慕老将军幺女慕子归的婚事成了皇帝赐下的婚。

慕子归与慕老将军不在一处关押，她甚至不知道父亲与贺守城谈了什么，才会有她要嫁给他的这一桩子事。

她喜欢他，也曾想过要嫁给他。可如今的时机不对，她的家人即将被处死，而且他不喜欢她，娶她的原因或许就像是大家所说的，只是为了报答慕老将军的恩情。

“我想救父亲，我想救慕家的所有人，我们都不知道大哥做了什么，而且大哥不是那种会谋逆的人，我们真的没有罪！”

慕子归悲伤地叫嚷着，比起新婚之夜对她不理不睬的贺守城，她伤心归伤心，可她明白什么是她目前更应该做的。

她原本是想说出昔日的交情，请求贺守城救她全家，可贺守城在新房门前过门不入，看着就像是不喜欢她这个新娘子的样子，自他回到京都起，他们二人就从未见过面。她求门无路，一时悲从中来，又因为要背弃家人独自苟活的负罪感让她喘不过气来，便让凤尾钗发现了她的弱点，差点就要了她的性命。

“你们家原本不应该有这种劫难。”镜璇接连起起前因后果道：“是凤尾钗将你视为目标，想叫你在家破人亡的无助之下将自己的魂魄献给它。这凤尾钗可真是能干，它在无意中影响着你身边人的行为。所以，你的大哥参与叛逆不是本意，你的父亲对你说的那些话不是本意，贺守城不搭理你不是本意。所有的不是本意加起来，正好够让你濒临崩溃。”

“为什么，它为什么要针对我？”

“凤尾钗堕魔之后依靠吸食凡人的负面情绪来维持它的灵气，所有的贪婪、不满、怨恨、悲伤和绝望都是它最好的粮食。它在送到你这儿来前是皇后的收藏品，大约是皇后的态度影响了它。你夺走了贺守城的关注，便是让她的侄女失去了嫁给贺守城的机会，你说皇后怎么会不怨恨于你呢？这一怨恨的情绪影响到了凤尾钗，它便自动地将你视为下一个目标。”

说到此处，镜璇拿出凤尾钗递交到墨白手上。墨白接过，微笑着看着镜璇。

“我现在是伤员，因为上一个神器，到现在我的灵力都还没恢复，靠你了。”

镜璇心安理得地依赖着他，墨白微微一笑，施法将凤尾钗的魔气消去，只片刻的时间，凤尾钗从六尾重新变回了两尾，墨白将凤尾钗收了起来。

镜璇见凤尾钗已经被处理好，又转头对着慕子归说道：“凤尾钗已经被净化，我送你回到你回京都的前一夜，凤尾钗将不会再引导你身边的人去做任何事，你可以放心地做你想做的事情。”

言尽于此，慕子归已经完全明白了，她感激地看着镜璇，刚想说感谢的话，却又听见镜璇继续说道：“我要收取的代价是你未来五年的所有情绪，换句话说，你在以后的五年内都将感觉不到任何情绪，无论悲伤还是快乐，你都一无所感。”

只是没有情绪就可以改变一切，慕子归当然觉得这是一个十分划算的交易，当下便叩首谢恩。

镜璇神秘一笑道：“那么，交易达成。”

场景就在这句话说出后发生了改变。

身处营帐内的慕子归连忙到梳妆台前看清自己的容貌，那正是她男装时的模样。与五年前不同的是梳妆镜前突然多出了一套女装。

“给你的赠送服务，总要打扮得精致一点，才好去见心上人。”

镜璇突然出现在慕子归身后，手中变出一支梳子，替慕子归轻轻梳起长发来。慕子归感激地看着镜子里的镜璇。待慕子归被镜璇好好打扮完一番，换上了女装之后，她向镜璇鞠了一个躬，欢欢喜喜地跑出了营帐，这一次，她一定再也不要放弃。

一刻钟后，镜中世界的摆设突然慢慢地消失，镜璇闭眼施法，人便都被传送回了现实世界。

“你又做了一回好人。”墨白走到镜璇身边，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道：“只是五年没有情绪便可换回那么多人的性命，你这买卖做得可真是亏。”

“这世上哪有真正公平的事，不过是求个心安罢了。”

“你送她去了却因果，已经是尽到本分了，后面替她梳妆打扮，你是想再帮她一把吗？”

“不，我只是看她很长时间都要感觉不到快乐了，便想着在她失去快乐前，让她最大限度的高兴一下。”

墨白微微一笑，主动牵起镜璇的手，镜璇愣了一愣，却没有拒绝墨白的接触，她故作不在意道：“好了，我们该去找下一个神器了！”

墨白点了点头，二人乘风而飞，寻找下一个目的地。

凤尾钗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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