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十年之约（上）

伦纳德走进旅馆的时候并没有感到一身轻松，他推开窗户，看到镇子外河对岸的树林，目光久久无法离开。仿佛自己把什么东西遗忘在了那里。

事实上，什么都没有。他带走了属于自己的一切，把爱丽丝留给了爱她的父亲。

爱丽丝的计划疯狂而天真，但很显然，她的父亲早已看清她的想法，连告知她的所谓“秘药”都是陷阱。在人鱼国王告诉他一切后，他想了又想，其实不用想，他都知道自己无法负担起两个人的未来。但他舍不得，推迟了一天出发去黑暗森林。

现在，他后悔吗？

今日清晨他就离开了黑暗森林，步伐稳健，一点看不出一晚未睡的痕迹。耀眼的晨曦，清澈的河流，一路陪伴他，他不知道往哪里走，然后，他看到了蓝色的花，看到了金色的旗帜，于是他往这座帝国的边界小镇走。

即使是离开爱丽丝，他还是在情不自禁地追逐她。

在天黑前，他顺利地进入小镇，推开窗，取下了一直提着的手提箱。

手提箱是格莱蒂斯给他的临别礼物，将他带来的包裹直接塞了进去。走之前他并未打开包裹，此时拿出箱子。他感觉到包裹比之前重了一点。他打开包裹，除了几件换洗的衣服与一本一直陪伴着他的笔记本，他看到了一个打着结的手帕。

这个手帕不属于他。

他的手不知为何有点颤抖，慢慢解开了手帕。

啪嗒、啪嗒、啪嗒……

数十颗水蓝的珍珠掉落在地，就像谁断了线的泪水。模糊的视线准确地捕捉到了一抹彩色，伦纳德拿起躺在手帕中的银链，上面坠着的鳞片熟悉而美丽，而手帕上的字更是让他愣在了当场。

“这种举动视为背叛人鱼族，背叛养育她的大海，而且……太疼了，我不想她经受这样的痛苦。我会永远祝福她，即使今后我不会再见她，她也不会记得我。”少年声音嘶哑，仿佛强压着心中的悲痛。

突如其来的真相如一道惊雷，让爱丽丝陡然明白自己的天真与可笑。这一切都在父王的掌控之中，天亮后，她将再也不会记得伦纳德。

没有什么让人鱼变成人的药，她吃下的是一颗忘记她所爱的药。

不……

深深的疲惫感如潮水一般袭来，她狠狠地掐了自己的胳膊一把。怎么可以这样做，伦纳德，你居然要我忘了你吗，你这个骗子！

明明满腔都是被欺骗的恼怒，却不知何时，大颗大颗的眼泪从眼睛里夺眶而出，砸在地上，变成一颗颗水蓝色的珍珠。

这是悲哀的泪水，与喜悦的泪水是不一样的。

爱丽丝感到难以言喻的委屈。药效发作，她快没有时间了，抬起的手一顿……

即使现在敲门也来不及了，她还能做什么来挽救自己的爱情呢？

她的手摸到颈间的银链，接着摸到锁骨处的鳞片，她将项链取下，又捡起了落在地上的珍珠，找出伦纳德的包裹。她从抽屉里拿出一条手帕，这是格莱蒂斯送给她的。困意再次袭来，她张开嘴，用锋利的牙齿咬破手指。颤抖的指尖几乎感觉不到刺痛，落下的鲜血滴在手帕上如同滴入水中，散开去又聚合，形成一句不短的话。

她用手帕包好这些东西，一股脑地塞进了包裹里。

这样就够了吧……

即使我不在你身边，你也终会记得我。

困意如潮水一般漫过全身，她倒在床上，闭上双眼。

她的眼睛是大海的颜色，头发是阳光的颜色，每个人见了她，都会注意到她的美貌，她的身份。但是，在伦纳德眼中，她就是条人鱼，没有美丽的外表，也没有尊贵的身份，他看向她的视线，只是在看着她。

看着真正的爱丽丝。

终有一天，我……会做你的人鱼，也会做你的新娘。

一滴泪划过脸颊，落到地面，变成了粉色的珍珠。

我知道你们都认为我是个天真任性的孩子，伦纳德，等我想起你，每一年，我会于我们分别的那一日，在初遇的地方等你。

无论过去多久，请等我。

……原来是这样吗？

放下手帕的伦纳德露出了这些时日的第一个真心的笑容，他从一地的蓝色珍珠中捡起了唯一的那颗粉色的放在唇边轻轻吻了一下。

“我们终会再见的，爱丽丝。”

阳光洒进房间，满地金光。

昨天的奇袭过后，格莱蒂斯于清晨告别了伦纳德，今早则送走了爱丽丝。

爱丽丝看起来非常迷茫，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为了一个认识不到一个月的人做出……类似于“私奔”的事。

“我记得伦纳德，但我完全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喜欢他。哦，喜欢一个人类？现在我念起这个名字感觉就像是个陌生人，他甚至只是个孤儿，而不是个王子。”爱丽丝感到深深的困惑，认为自己的审美在过去的一个月里偏向了一个奇怪的方向。

“年轻人总是会一时冲动，明天，你可能就会完全忘记这个名字。”格莱蒂斯摸了摸爱丽丝变得干枯的金发，目光爱怜，甚至带着一丝敬佩，将一个用绸缎包装好的小礼盒放在她的手心上，“我会送你回去，不需要多长时间，比你忘记这个人类还快。这个香水盒作为临别礼物，希望你会喜欢。”

“香水盒？”爱丽丝的注意力被岔开，睁着湛蓝的大眼睛问格莱蒂斯。

格莱蒂斯笑得温和：“海水是有味道的，对吗？香水也有，不过是特意调制出的，青草的清香、蛋糕的香甜、墨水的气味等等，我希望你不要轻易忘记在这里的一切。”

“所以说，这瓶香水会帮助我回忆起在这里的时光，是吗？”爱丽丝娇俏地一笑，像个真正的少女一样天真烂漫、无忧无虑的笑，“格莱蒂斯，这个礼物我喜欢。”

这样来回一折腾，就到了晚上，真是开心的一晚，她和爱丽丝还约好了十年之后再见。格莱蒂斯风尘仆仆又心满意足地回到黑暗森林，缩回了迷你恶龙的尺寸泡在了浴缸里。她脖子上的镂空金饰沉在水下，在一浴缸的珍珠里显得分外明亮。

这些时日，她忙于处理人鱼公主的事，都忘记让巫师取下这件碍眼的饰品。她低头看到颈间的金饰，不可避免地想起巫师满口宠物的那番戏谑的话。果然，她还是觉得爱丽丝送的彩色贝壳银链更好看。

珍珠铺满了浴缸的底部，让这个用了数年的旧浴缸一跃成为整座房子最值钱的家具。浴缸里还盛满了热水，她埋在泡着珍珠与热水的浴缸里，发出一声舒服地喟叹。

巫师推开浴室门的时候就看到了这一幕，黑漆漆的迷你恶龙埋在了深深浅浅的蓝色珍珠里，只露出了头和一小截脖子。

“你看起来很惬意。”

格莱蒂斯睁开眼睛，看见休息了一天的巫师居高临下地站在浴缸边，手里还拿了一把猪鬃毛做的毛刷。他的脸色如往常一般略显苍白，和昨天的面如金纸的模样完全不同，茶色的眼睛在暗处下和黑色没有太大区别。

“呀，巫师，你看起来恢复得不错，想和我说一下昨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吗？”格莱蒂斯睁开眼睛，语气格外随和，甚至没注意到巫师手里拿着的是什么。

“一个老不死的吸血鬼而已，不用管他。”

巫师说得极其敷衍，但他知道，只要自己这么说，格莱蒂斯就不会再问，识时务这方面她做的最好。

格莱蒂斯果然没再问，脑袋垂下来埋进珍珠里，舒展开四肢以及比蝙蝠翅膀大不了多少的龙翼，随口搭话：“这样啊。”

她好像还挺开心，巫师敏锐地觉察到一点，而且还喝了点酒，明明平时几乎滴酒不沾。这有点奇怪，九年的时间足够他熟知格莱蒂斯的个性，对方即使完成了委托，也不可能快速地从中抽离出来。

是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吗？

“那么，你该解释一下这一缸的珍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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