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 还珠
02 思维宫殿和推理树
夏沐风问我:“你观察到了什么?”
“有很多很多奇怪的地方。”我回答。
“比如?”
“最开始发现那块碎瓷片和地毯上的酒渍,我认为顺着红酒洒落的路线,就能找到它的源头或终点。后来去了厨房,重新模拟了一遍路线,我就发现了很多矛盾。”
“红酒洒落和瓷盘破碎是发生在不同时间的两件事。”夏沐风笑了笑:“这非常容易推理,不是吗?”
“而且,她是坐在餐桌内侧把瓷盘扔下去摔碎的,之后又把绝大多数碎片扫进了垃圾桶里。我们找到的那块碎瓷片还是因为惯性滑到了地毯下。”
“清晨的狂乱……”夏沐风笑了笑:“这两种行为非常矛盾。”
“正常人如果摔碎了盘子,应该都会先把碎片清理好,按理说不会漏掉一小执碎瓷片忘记倒进垃圾桶。而且一般情况下,碎瓷片只会在地毯上,不会滑到地毯下面去,除非……”我想了一下:“地毯在之前被翻动过。”
“波斯地毯的编织工艺非常精巧,在工业时代,哪怕只是一件仿品,也可以媲美旧时的手工织物,甚至比它更好。”夏沐风继续说:“评判标准是,看地毯上有多少个细小的结,五千结以上就是上佳,三万结以上就是珍品了。”
“我粗略计算过,客厅那块四平方米的地毯有四万结左右,珍品中的珍品,可惜被粗暴地翻动过。右上角的结明显缠在一起,这是不正常的。”夏沐风笑了笑:“很反常,不像一个女话剧演员所为,她甚至还摔碎了一个漂亮的瓷盘子,这是怎样一种狂怒的状态呢?尤其是,这种愤怒毫无缘由。”
“到这里,你就已经开始怀疑沈绛珠可能有精神疾病了?比我快得多啊。”我说。
“我得出这个结论依赖了更复杂的知识,原本是可以避免的。”夏沐风眨眨眼:“人们总是喜欢假装运用复杂的知识来满足他们可怜的虚荣心,实际上,这并不科学。说说看,我的朋友,你的推理是怎样的?”
“我吗?在进展和你一样时,由于缺乏专业知识,我没办法直接把狂乱的情绪和无端的愤怒与精神疾病联系起来,我只是觉得沈绛珠的行为很矛盾,她的情绪变化太奇怪了。所以,我想知道她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于是我去了厨房,在橱柜里发现了一瓶喝剩下的红酒,净含量750亳升,还剩下不到两百毫升。还发现了几张发票,最早的一张是2021年的,购买的东西都是红酒,不过洛鸣说,那些都是五百元以下的廉价红酒。”
“第二个矛盾就来了,一个有些名气的话剧演员兼富家千金怎么会长期购买廉价红酒呢?我最开始怀疑她的经济状况出现了问题,可是五百块钱对于突然陷入贫困的人来说,不亚于一笔巨款。既然她能稳定购买廉价红酒,就说明她一定不穷,经济状况尚且宽裕,只是相比以前来说,她变穷了。”
“接下来的问题是,她为什么长期酗酒呢?在得到你的医学建议之前,我暂时没有答案。”
“干得非常好,甚至连我都找不到破绽。”夏沐风笑了起来:“不过,就算没有医学建议,根据你做出的推论重新排列组合,也能知道这一点。”
“嗯?那该怎么做呢?”我问。
“已知沈绛珠有可能陷入狂乱,情绪变化极快,长期酗酒,但不在乎酒的品质优劣与否。毕竟她的经济状况,完全能买到更好的酒,我也见过她的父亲,确实如传闻所述,珠光宝气,令人生厌。”
“一般来讲,这个世界上有四种酒鬼,一种人酒量奇大,专喝劣酒,另外三种人只需要将酒量与酒质排列组合就行。”
“沈绛珠似乎不在此列。”我说。
“那么,唯一的解释就是,她是迫于什么困难才酗酒的。如前所述,我们通过逻辑和对比证明她并没有经济上的困难,所以,沈绛珠遇到的困难一定是心理上的,可能已经蔓延到精神上了。”夏沐风笑了笑:“哎呀,顺着你的调查思路想下去,就是比单纯依赖专业知识有趣得多。”
“我好像幻听了。”我说。
“我说呢,你在开始调查的那会儿奇奇怪怪的,是在和想象中的朋友吵架吗?”我的朋友笑了起来。
“你怎么知道?”我很奇怪。
“因为我了解这些问题,甚至也和脑子里的朋友吵过架。”夏沐风笑了笑:“有时候,极度专注很容易引起幻听。至于和不存在的人吵架,倒也很容易解释,那是你的思维主动创造的幻象。利玛窦曾经讲过,人的记忆就像一座座小房子,而人类的思维比记忆还要庞大。所以,这种现象被称为思维宫殿。当然,也有人把mind译为记忆,不过个人感觉,记忆宫殿的说法很欠妥当,只能算作不太高效的速记方法,距离真正的思维和推理相差甚远。”
“这样啊,那它怎么还骂我呢?”我问。
“你的思维指责你,就说明你知道什么是对的,只是一时难以抉择。这是非常正常的,每一个从事推理工作的人最初都是这样过来的,你比绝大多数新手都要敏锐。第二次亲自思考就能做到这种程度的专注,不得不说,是个很大的惊喜。”我的朋友摇了摇头:“不过思维唯一的弊端是,你无法提前了解你不知道的东西,比如溴化物的毒性。”
“那我啥时候才能像你一样学识渊博啊?”
“在十七岁的时候读完研究生,顺便写五篇论文,把能拿的医师资格证全拿了。理论上就能天天往医院实验室跑,三四个月成为实用化学和毒理学大师不成问题。”夏沐风笑了笑:“怎么样,很简单吧?”
“好好好,你个不当人子的。”我笑着骂了一句。
“话说回来,我本来以为一个酗酒的人深夜狂饮之后,会杯盘狼藉呢。结果书房桌子上的红酒杯洗得干干净净的,连葡萄渣滓的沉淀物都很少,太怪了,太怪了……难道一个情绪极不稳定的独居女人会记起清洗酒杯吗?尤其是还淘洗的这么耐心……”夏沐风指了指桌上的酒杯。
“还真是这样啊,等等,难道……”我盯着酒杯看了看:“报纸上说,书房里应该有张字条吧?”
“嗯,上面只写了十个字。”夏沐风示意我过去。
“亲爱的朋友:出远门,勿念……”我拿起这张只写了十个字的纸,回忆侦探先生是如何观察纸张的。
“首先,需要确定纸张的规格……”那个意识中的幻象似乎就坐在书桌上,穿着灰色风衣,额头上贴着这张纸。
“A4纸,显而易见。”我说。
“啊哈,完全没有难度。”他把纸取下来,我看到了想象中的脸。
“有些奇怪,我为什么会是拜伦式美男呢?”他自顾自地说:“杰里米.布雷特,他也是躁郁症患者呢,和这位小姐一样。幸好思维不会得病……”
纸张的边缘沾上了水,一连串的水渍横穿小半张纸。
“看起来,她的手指相当不灵活,抽搐?疾病的并发症?”
“不过躁郁症的并发症确实比抑郁症全面,而且三天过去了,纸上的水渍还没干……”
“整个书房是背光的,而且她把窗帘拉上了,还捆紧了。”我说。
“或许可以理解……”他说:“对了,清洗酒杯和坐下来写信是紧接着发生的事。”
“这个我也能理解,等等,这上面的字好小啊,笔画非常收敛,着笔力度也比较小。”
“肉眼可见的情绪低落,因为抑郁发作而离家出走也很合情理。”他说:“好了,工作结束,睡觉睡觉。”
“她可能有躁郁症,写信的时候情绪低落,但清洗红酒杯的时候情绪又非常稳定,只有情绪稳定才能保持专注。考虑到她前一天晚上的暴怒以及酗酒行为,大致能推测出这里有那么多红酒的原因了。”我说。
“虽然用酗酒来麻痹神经无疑是有害的,但控制负面情绪确实有一定效果。”夏沐风神色凝重:“在不到一天的时间里经历了双相障碍的完整病程,我真为沈小姐现在的状况忧虑啊。”
“我再去找找看,有没有其余的线索。”我说。
“在书桌右边的第二个抽屉里,有一瓶口服镇静剂。左边的第三个抽屉,应该有一些文件或是画作,其余四个抽屉应该是放钥匙的。”夏沐风搓了搓手:“好啦,现在选择你感兴趣的东西调查吧。”
“你会对画作感兴趣。”我笑了笑,拉开可能放着画作的抽屉,三幅铅笔画掉了出来。
第一幅画是涪江的江景速写,日期是2020.3。第二幅是一些杂乱的建筑,笔触已经有些不正常了,日期写得非常潦草,是2020.7。第三幅画没有日期,只画了一张可怕的山羊脸,也许是山羊头骨?
“这样看来,在2020年七月,沈绛珠的精神发生了病变,那个山羊头骨也许是她在狂躁和抑郁两种状态交替之间的杰作。”夏沐风叹了口气:“太糟糕了。”
“你怎么知道抽屉里放着什么呢?”我问。
“一部分是推测,一部分是精神专注的功劳,毕竟手指经常抽搐的人不适合用钥匙扣,那样反而会弄丢钥匙。”夏沐风笑了笑:“还有,信上提到的朋友又是谁呢?她们或他们本来的约定又是什么?”
“报纸上说,沈绛珠的朋友是要约她去散步的。”我说。
“真奇怪,为什么前来委托我的会是剧院的人,按理说因为防疫的缘故,剧院要停业三周才对,下一次的演出在1月26日。”侦探先生摇了摇头:“还有沈绛珠的父亲,他不可能知道珠宝失窃的事情,嗯……有一股阴谋的腐朽气息……”
“也许我们应该试试钥匙。”我说。
頁沐风点点头,我拉开装着所有钥匙的抽屉,很奇怪,四个可能装着钥匙抽屉里有一个空无一物,连首饰盒都没在这里。
剩下的三个抽屉里,平均分布着六把钥匙。也就是说,第四个抽屉里如果有钥匙的话,照规律来看,也应该是两把。双相障碍患者在日常生活中,普遍具有强迫症的特质。
这两把消失的钥匙去了哪里?首饰盒又应该在哪里?
我花了两分钟,试出了四把钥匙的用途,门上一把,书房一把,厨房一把,厕所两把。
有趣的是,如果是两室一厅两卫的户型,那剩下的钥匙应该就是卧室的钥匙,但是它们并不能打开卧室的门,哪一个都不行。
“这样吗?看来,案情已经有了些进展,我们不用原地踏步了。”夏沐风笑了起来:“真有趣,谁是持有另外两把大门钥匙的幸运儿呢?”
“两个卧室呢?不管了?”我问。
“卧室的钥匙就放在卧室里,这很简单,不过现在我不想去撬锁了。”
“恭喜你,终于发现自己没吃早饭了。”我笑了笑:“现在都九点半了,你再不说,我就先饿趴了。”
“我早有准备。”夏沐风丢过来一个白布小包:“这些东西能够让我们撑过这顿饭。至于蔬菜和肉,祈祷洛队他们能带回来几个烧麦或者煎饺吧。我记得这附近有一家不错的煎饺店,一直营业到下午。”
“嗯?这是炒黄豆吗?”我一边说,一边抓出四五粒黄豆,一把塞进嘴里。听着“嘎蹦嘎蹦”的咀嚼声,久违的安全感涌上心头:“好香啊……这是怎么炒的?”
“改良版行军干粮,用了独家秘方。”夏沐风笑了笑:“每袋一百粒,重量二钱七。富含蛋白质以及碳水化合物,实在是居家旅行必备良品。”
“嘿,还挺押韵,你要不要试试当个销售员啊?”我笑着问。
“啊,我讨厌金融,推销和社交,以及除法律以外的一切秩序。”他摇了摇头:“可笑的是,总有人以为他们高于法律,也总有执法者委曲求全。”
“我明白了,你讨厌政治。”
“权力越大,越会享乐,也越愚蠢,我厌恶愚蠢,所以很少给统治阶级好脸色。”夏沐风笑了笑:“不过相对的,如果你在政府里发现了几个能力出众,行动迅捷,屁股端正的公务员,那就赚大了。”
“话说回来,独居女性离家出走不带钥匙这事儿也太抽象了。”我说。
“目前我怀疑她的父亲。”侦探先生又吃掉几颗黄豆。
“我也觉得他问题很大,但我们该不会等到地老天荒也等不来那两把房门钥匙吧?”
“谁知道呢?”夏沐风笑了笑。
第一个用钥匙开门的人很快就来了,夏沐风眨眨眼:“嚯,言出法随啊,我猜他是个医生。”
“我也听见听诊器晃悠的声音了。”我说。
那位医生跑进来,和我们打了个照面,他中等身材,戴着眼镜,精明的小眼睛满是血丝。他的鼻骨和夏沐风很像。
“啊,你看起来没睡好,发生什么事了吗?我亲爱的哥哥?”我的朋友又塞了把黄豆:“哦,你的病人失踪了。”
医生苦笑:“我可没料到能在这里看到你啊,五年没见了吧?”
“五年了吗?上一次你好像刚读大学来着……”夏沐风笑了笑:“我母亲应该去世了吧?还是看到印象中的药物才想起来的。”
“姑姑是心肌炎去世的,肺病并发症。”
“意料之中的结果,我似乎只记得母亲那时衰弱的精神和时好时坏的身体状况。”夏沐风想了想:“没有时间叙旧了,你有这间屋子的钥匙吗?交给我吧。”
“哦,好。”医生把钥匙递了过去,经过片刻的对比,夏沐风点点头:“嗯,两把都是房门钥匙,第三把应该在她的朋友身上。”
“沈小姐的朋友……我应该知道一个。”医生说:“她叫王明玉。”
“人呢?在不在剧院?”夏沐风眼睛一亮。
“这个不清楚,我甚至没见过她。”医生摇摇头。
“麻烦了……”夏沐风皱了皱眉:“看来这一趟必须得跑。”
“哎,等会儿,咋回事儿啊?”医生很好奇。
“我先问你,沈绛珠是不是双相障碍患者?”
“是,心理门诊和精神科的诊断都是这样的。”
“你们的关系?”
“朋友兼医患,我的职责是定期评估她的心理状态,指导用药,顺便照顾她,虽然她的状态越来越糟了。”
“定期?”
“每周。”
“谢谢,哥哥。”夏沐风点点头。
“没什么,大侦探。”医生回忆着:“你若干年前就展现出不错的天赋了。”
“我从前还以为你会成为一个建筑师呢,毕竟你十四五岁那会儿天天沉迷于规划成都的新地铁线。”夏沐风笑了笑:“似乎你经常被人称为天才呢。”
“哈哈哈……老实说,现在的我更倾向于加入你们的冒险。”
“那就要等上一会儿了,等警察来,等我们吃个迟来的早饭。”夏沐风笑了一下:“毕竟俗话说,好饭不怕晚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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