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相

热、好热，好像又到了那一团业火中，被烧得肉身陨灭、灵识渐残。

她在虚妄的视野中寻着光亮，嘶喊声凄厉、被滋滋火焰声吞噬。灼热一口口咀嚼着她的肉身、五脏六腑，热辣的痛意无休无止，将她烧焦、咬碎。

气息早已被掠夺，周身的炽热诉诸着无止境的折磨，无情鞭笞着世间最愚蠢的花朵，降下天道最为公道的惩处。

她在这样的痛中死去，所有的记忆、怨恨、痛意都狠狠镌刻在她未能闭上的眸中，除却不灭的业火，终于再无声息。

沉寂了多久，便怨恨了多久。终有一天，那陨灭的灵识慢慢聚拢，凝聚到红莲业火之中，雀跃地跳动起来。

她重新拥有了灵识、身躯，魔息充盈的身体中慢慢涌上一大股凉意，终于将她从火热中带离出来。

魔神诞生了，她竭力张开眼，想要去寻找那股凉意的源泉……

“颜淡，颜淡！”

菡萏慢慢睁开眼，看向眼前的妖王大人。

魔神自一方沉梦中苏醒，此刻神情有些茫然，对比着往日的森然戾气，竟然显得有些狼狈。

她的语气略显生硬：“谁准你进来的？没看到我正在做梦么？虽然，并非什么好梦……”

余墨有些愣神了，眼前的魔神……会茫然、会抱怨，同他说话也少了些伪装和疏离……

眼前的人不像魔神，像往日的菡萏仙。

他很久未见过这样的颜淡了，是因为还未从梦中缓过神来么？还是……果真被渡化了魔气？若是如此——

余墨急急问道：“颜淡，应渊如何？”

“我还没去找你，你倒先来找我兴师问罪。”颜淡冷笑一声，“你放心，他如今好好的，死不了。不过你闯入我魔神殿中，难道就是为了关心本尊座下娈宠的安危？”

“我听到外界传闻，他惹怒了你，又被拉去抽了仙骨，如今究竟如何了……”余墨紧紧锁着眉头，声音低了下去，极为认真，“颜淡，我知道你其实并不愿害他性命，但是入魔之事，于他而言……”

“于他而言行不通——他入不了魔，我知道。”颜淡沉声打断。

此话如一道惊雷，然不待余墨那边大骇之下要加以问询，她便接着解释道：“他身上如今没有修罗血，抽仙骨注魔息也无济于事——那日仞魂告诉我的。”

“仞魂，仞魂都同你说了什么？”

颜淡桀然一笑：“自然是说了你们不肯告诉我的事，约莫还瞒了些，不过足以劝我保住应渊性命了。外界传得话不假，那日我的确想抽他仙骨，不过他还算聪明，中途自爆经脉，及时止住了。随后仞魂出来，同我讲述了他的经脉是如何断裂的、又是为何在此情况下仍能苟延残喘、保住性命……”

说罢，她犹自伤神地抬起手，痴痴看着：“只是，千猜万猜，最未想到的是，我这一身逆天的魔神血脉，竟然也是出自他身上……”

余墨闻言一震，抿着唇低下头，终于默认下来。

魔神一双美眸撇过去，定定观察妖王半晌，慢慢叹出一口气，面上是有些怅惘的了然，“呵，竟然被我猜对了。原来我以魔神之躯复活，果真是因为他的修罗血脉……”

余墨抬头，顿然明白自己已被套了话。原来仞魂只告诉了菡萏应渊因失去修罗血、无法入魔之事，却并未告诉那失去的修罗血脉正是换给了她。

然而聪明如颜淡，怕是当时心中就有了猜疑，那么其余种种，她约莫也明白许多了……

菡萏的声音温和：“说说罢。这千年来，发生在我身上、以及你们身上的事。”

事情到此地步，余墨心中竟然变得轻松下来。沉吟半晌，他终于妥协，缓缓将往事倾吐，全盘托出。

*

一株菡萏被业火烧死了，千年前，这是整个天界都知晓、也震惊的怪事。

曾经的夜忘川是由天界总属的，而业火则来自于早已灭绝的修罗族，也只能被修罗所得、所纵。

于是没人在意那朵罪行满身的菡萏，众仙君得到的信号只有：天界出了修罗，天界藏着叛徒。

一时间，人心惶惶、百仙群奏，要找出这隐藏的修罗，肃清修罗党余孽。

很快，那修罗的身份浮出水面。

那日天钟足足响了九下，往日对应渊帝君甚为偏爱的帝尊一脸的为难与痛心，当着天界众仙，点破了他的身世——

天界的青离应渊帝君，竟然是上古修罗王玄夜之子！

一时间，应渊成为了众矢之的，无数罪行都扣到这位往日的帝君身上。他当众反叛、与帝尊对峙，最终被处以极刑，押入地牢。后在录鸣与芷昔的掩护下，复又逃出升天，此后便彻底与帝尊为敌。

天界形势大动，此中消息再也压制不住，终于也传到了妖界耳中。余墨尚未从心爱之人的死讯中缓过神来，却先一步见到了应渊。

彼时那人仙身被怨刃之刑所伤，又硬撑着捱下了余墨的愤然一掌，之后才一抹嘴角，平静地对妖主说，放业火者另有其人，需余墨助他一臂之力寻得真凶。待惩治罢真凶，救活颜淡，他可以任其处置。

余墨虽未尽信，亦因其与颜淡的往事心生芥怀，但犹豫再三，还是选择暂且与之联手。直到后来，二人一起设局、闯天宫，他才慢慢卸下心防和成见，信任了应渊。

随着端倪愈显，真相慢慢显露——那天界的修罗余孽、杀死菡萏的罪魁祸首，竟然是本该死去、却用傀儡术假冒帝尊的计都星君——桓钦。

*

“原来是他……”颜淡苦笑，轻轻摇着头，“其实我早想到了不是应渊，但被业火焚烧了千年，全凭对他的怨恨撑着，一朝复活、告诫自己一定要去报复，竟从未去深想……”

“修罗扮作帝尊，统领天界，将众仙被骗得团团转。真相揭晓后，天界自然将此事当作丑闻，封锁了消息。直到现在，也只有位高权重、资历深厚的老仙人才知晓这桩秘辛。”

余墨无比感概，沉吟半晌，又问菡萏，“颜淡，我知道你一直没想过杀应渊，能告诉我，你如今对他是什么想法么？”

颜淡垂眸，凌厉退去，目光有些沉：“我不知道。怨气未消也罢，情意未尽也罢，我只知道我想将他绑在我身边。数千年来，我想他想得太苦，哪怕我们之间的怨戾误会永远也化不开，哪怕我们永远以魔神和天界俘虏的身份相处，我也不会再让他脱离我半分了。”

妖主了然地笑了笑，轻轻摇着头，似乎早已看透：“或许你们之间，也只能如此了。也不枉……几千年来你们各自画地为牢，把自己弄成这个鬼样子。”

菡萏心中发苦，不知自己该做何感想，干巴巴地接着问道：“后来如何？你们可杀了桓钦？”

余墨摇摇头：“桓钦狡诈，如今自封于琊阑山的秘境中，暂时还动不了。”

颜淡一愣：“此人凶险，若无理由，你们不会留着他性命。他捏着你们什么把柄？”

“是……他，他早已做好万全准备……”

余墨叹一口气，说辞却模糊，大约还是企图马虎过去。颜淡也不指望她能松口，略一思考，便冷冷道：

“你不愿说，便是与我有关。我应当去折腾折腾应渊，看看他愿不愿意告诉我。”

“颜淡你，你怎么还是……”余墨瞪大眼睛看着眼前的菡萏，颇为无奈，“你明知若他不愿说，就算怎样也是问不出来的。况且如今你知晓这么多真相，我可不信你还忍心。”

妖王大人叹一口气，却仍坚定道：“此事，我如今还不能说。但颜淡你只用知道，我不会害你，应渊也不会。待到时机成熟，就算他不说，我也会告知于你。”

颜淡静默地看了他半晌，终于轻轻应了一声，算是暂且妥协下来。接着，愁意爬上眉梢，心事重重：“应渊还未醒，如今虽伤不了性命，但待我身上魔气被全然渡化，他仍活不了，所以我必须破除他之前对自己下的咒。那日风沙大，我虽听不清他用什么誓言作的咒，然而我知道想渡化这强悍的血脉，即便拼上性命也不够的，因而此咒定然凶险非常。如今你们既然不能实话告之，便也自然不能奢求应渊自己破誓，便还是需要寻另一条道路救他——”

九鳍应道：“你是说破咒罢。”

颜淡点头。

以誓言作咒，想要破除，攻之其一即可——即破誓，或者破咒。原本破誓即可，为外力干扰而破除的誓言，干扰者与立誓者都会遭受反噬。不过颜淡如今力量非凡，在反噬中自然能轻而易举地保住二人性命、废除此咒。可是此法须得作誓者亲自破除，应渊当然不肯，便只能也就此作废；至于另一种方法——破咒，则危险许多，却也更为利落，或可施行——

余墨埋头苦思，仍觉犹疑：“那便还是，要抽应渊仙骨？”

“不，”颜淡摇头，细细解释，“立誓后，他用仙身下咒，毁他仙身、要他入魔，的确能破除咒语。然而仙骨尽失则仙身毁，须得以魔身护之方可存活。如今他血脉已失、灵脉亦断，并无根基吸收我的魔气，只会落得形神俱灭。所以若想他入魔，我的魔息帮不了他，全得凭他自己。”

颜淡深吸一口气：“我已为他种好了梦魇。”

“梦魇？你是要激他心魔？”余墨恍然大悟，随即便显出无比怅然，连连摇头，“应渊此人，以天下作己任，心无杂念，悲喜情爱都放在所谓的是非之后，实难为心魔所控。他想渡你，也想得很清楚，是在一开始就存了死志的，如今又怎会产生半分惶惑？颜淡你要想清楚，梦魇难控，应渊若不能被激得走火入魔，便只是徒增余生痛苦……”

“我若不种梦魇，他哪里还有什么余生？”魔神似乎略有怒气，却总归还算平静，声音沉沉，“我知道，这么多年的修罗血脉涌动却心中无魔，正是因他想得太清、因他不为自己而活。但我翻遍了古籍，既找到了这法子，难道不去尝试，就看他慢慢被咒耗死？余墨，我比你更明白他是什么样的人，但是也有把握能引出他的心魔。你应当明白，我今日同你说这样多，是需要你的帮助。我只再问一句，你助他还是助我？”

菡萏知晓九鳍还有其他犹豫。应渊之命已被他自己折腾地悬在涯上，救助之路只有一条。可若走了这步险棋，能不能成功都另说，但即便当真成功了，待到那咒语一破，渡化也会终止。若真是那般，颜淡便大约再也不能摆脱魔神之身，应渊与他的筹谋便会被全然打破。还有桓钦，既然不能杀，又与此诸多牵连，也不知这条道路会不会将他连带出来。

如今路摆在眼前，前路险阻重重，需牺牲良多，颜淡只能赌，赌余墨也会选择救应渊。

妖王大人默了半晌，眉宇间十分沉重、严肃，最后终于还是叹出一口气，妥协道：“我敬他看得清楚，却也叹他作茧自缚……此人糊涂，本想保你平安无虞，不惜把自己弄得苟延残喘，如今看来还是搞砸了。罢了，罢了。颜淡，你只管去实施，我必会帮你。”

颜淡终于呼顺一口气，似乎把握已经尽在手中。

下一秒，她再也不看余墨，挥袖唤来魔兵，下达命令：

“把应渊扔到八苦池中去。务必护好他的仙衣，抽去记忆，不可有半分差错！”

迎着余墨的惊异，颜淡云淡风轻地应道：“你莫惊，你莫怪。这，就是我的把握——”

她抬头，目光灼灼：“我会叫他以凡人之身历遍八苦，承受梦魇。到了凡界，我会成为他的劫，引他坠入魔道。”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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