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险上党地
秦赵对抗,上党具有非同寻常的地位。
先得说说地缘大势。若以两国腹地本土论,秦赵之间堪称天险重重距离遥远。函谷关东出,中间隔着周室洛阳王畿、韩国、魏国的数千里河山。从秦国的河西高原东出,且不说河西高原本身之险峻,从九原云中大草原汹涌南下的大河更是难以逾越的第一天险。过了大河,又一天险吕梁山。吕梁山东北至西南走向,东北接楼烦的管涔山,西南至大河禹门口接龙门山,依河逶迤近千里,连绵群峰高耸,仿佛是上天为大河刻意筑起的一道接天大堤。过了吕梁山是丰饶的汾水河谷平原。河谷平原的北部是赵国秦国拉锯的晋阳,中部南部是魏韩两国的河东、河内之地。越过河谷平原,则是又一道南北绵延千里的天险——太行山。
太行之名,古已有之。《山海经?北次三经》云:“北次三经之首,曰太行之山。其首曰归山。”后世《博物志?山》云:“按太行山而北去,不知山所限极处,亦如东海不知所穷尽也。”在古人口中,这太行山又叫五行山、王母山、女娲山,历来大大有名。这道大山与吕梁山一样,也是东北至西南走向,东北起于赵国代地的拒马河谷,西南至于魏国河内的大河北岸,也同样是绵延千里。
吕梁山与太行山夹峙的汾水河谷平原,还有太行山以东直抵大河入海处的千万里广袤土地,春秋时期都是天下第一大诸侯——晋国之领土。魏赵韩三家分晋,天下进入了战国。战国分野:太行山以东以北为赵国,吕梁山南端(河东)、太行山中段及南端(河内)并大河南岸平原,为魏韩两国。也就是说,秦国要向东进入赵国,这太行山是最后一道天险。
太行山之为天险,在于它不仅仅是一道孤零零山脉。太古混沌之时,太行山南北连绵拔地崛起,轰隆隆顺势带起了一道东西横亘百余里的广袤山塬。于是,太行山就成了南北千里、东西百余里甚至数百里的一道苍莽高地。更有甚者,这道绵延千里的险峻山塬,仅有东西出口八个,均而论之,每百余里一个通道而已。所谓出口,便是东西横贯的峡谷,古人叫做“陉”。这八道出入口,便是赫赫大名的“太行八陉”。自南向北,这八陉分别是:
轵关陉。轵者,车轴之端也。轵关者,通道仅当一轵(车)之险关也。这个陉口位于河内太行山南端(今河南省济源县西北),是河内进入上党山地的第一通道,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魏国早年在轵陉口修筑了一座驻军城堡,叫做轵邑,专司防守这个重要通道。
太行陉。亦名太行关,位于河内太行山南麓之丹水出口,正对韩国野王要塞,是为韩国连接上党的唯一通道。
白陉。亦名孟门,位于河内太行山北折处(今河南省辉县西)。魏国早年在这里也同样修筑了防守城堡,叫做共邑。
滏口陉。因在太行山东麓滏水河口而得名,位于赵都邯郸西南的石鼓山(古称滏山),山岭高深,形势险峻,为赵国进入太行山以西之上党的最重要通道。
井陉。亦名土门关,位于太行山东麓井陉山,为赵国西出汾水河谷的重要通道,更是秦国从晋阳一路进入赵国的重要通道。
飞狐陉。亦名蜚狐陉,位于太行山东麓恒山之峡谷口。两崖峭立,一线微通,迤逦蜿蜒百有余里,是燕赵通胡之要道。
蒲阴陉。亦名子庄关,位于太行山东麓之燕国易县西北,是燕国向西进入楼烦的唯一通道。后世称为金陂关、紫荆关。
军都陉。亦名关沟,为太行山最北之通道,位于燕国蓟城北部之军都山,是燕国北上胡地之通道。
如此天险,秦国大军要越过太行山,却是谈何容易。
这八条通道中,北边四条(井陉、飞狐陉、蒲阴陉、军都陉)秦国是无法利用的。因为秦国大军只有从河西高原渡过黄河、翻越吕梁山、穿过汾水河谷平原,才有利用北边两陉(井陉、飞狐陉)的可能。一则是这条路线在当时根本不可能行进大军,二则是纵然千方百计行军抵达,大军也没有可以展开的战场,不堪对方一军当关。这种情势,决定了秦国不可能从太行山北段进逼赵国。从秦赵抗衡的军争大势看,此时的秦国已经稳定占据了河东、河内两郡,北边的晋阳(今太原)也在与赵国拉锯之中。最可行的进逼赵国腹地的通道,是太行山南段的四条通道——轵关陉、太行陉、白陉、滏口陉。这四条通道,除了滏口陉在赵国腹地,其余三条恰恰都在目下秦国的河内郡。
然则,整个这四条通道却都要通过一片要害山地。这片山地便是上党。
上党者,以其高“上堪与天党”之赞誉得名也,可见其巍巍乎高踞中原之威势。
太行山巨浪排空般崛起时,连带掀起了一大片峥嵘高绝的山地,西面威逼汾水河谷,东面鸟瞰邯郸谷地,这便是横亘于两大谷地平原之间的上党高地。这片高地北起阏与,南至河内与太行山连为一体,南北长三百余里。西起少水,东至漳水与太行山浑然一体,东西宽二百余里。上党山地嵯峨,河流纷纭,峡谷交错,林木苍茫,除了四条陉口出入,整个上党仿佛一个浑然无孔混沌未开的太古封闭之地。在这四条陉口渐行交会的东部高地,恰有一座险峻关口当道,这是赫赫大名的壶关。此地两山夹峙,状如壶口,春秋晋国在这里设置城堡关口,得名壶关。有了壶关,你纵进入上党,也无法绕过它而进入赵国;当然,赵国从滏口陉进入上党,不越过壶关,也无法南下西出。
如此看去,上党山地便成了巍然矗立在太行山西麓的一道峻绝天险。赵国得上党,便是邯郸西部天然的战略屏障,可一举将秦国压制在河内。秦国若得上党,则可居高临下地逼近到邯郸百里之内,赵国腹地大开,无险可守。虽然秦国也可从安阳北进赵国,然却必须渡过漳水之险方可北进,其威力远远不如夺取上党。
唯其如此,上党天险陡然大放异彩,成为秦赵两强的必争之地。然则,微妙之处在于:此时的上党天险既不在秦国手里,也不在赵国手里,却在韩国手里,是韩国北边一个郡。如此一来,争夺上党顿时成了天下最为瞩目的一件大事。
二 三晋合谋易上党
白起接到密报时,上党之变正在紧锣密鼓地行进之中。
还在秦国威慑周王室与韩国割让河外渡口之地时,韩国的一位大臣警觉了。这位大臣,是上党郡守冯亭。冯亭本是东胡名士,少年游学入中原,曾在燕国上将军乐毅灭齐时做过中军司马,后来乐毅遭罢黜,冯亭也愤而离燕南下。路过新郑,恰逢韩釐王求贤守上党,冯亭慨然应之,从此做了韩国的上党郡守。冯亭才兼文武,稳健清醒,硬是在韩国日见衰弱的情势下将上党治理得井井有条,防守得水泄不通,无论秦赵魏三国如何渗透,总是不能乱其阵脚。秦国夺取韩国河东、魏国河内两郡后,上党郡事实上成了漂浮在秦赵两国间的一座孤岛,与韩国本土连接的通道只剩下了一条路:南出太行陉,经野王要塞南下渡河进入韩国。纵是如此险峻,冯亭还是镇静如常,率领五万守军稳稳地驻扎在上党。倏忽十余年过去,冯亭非但成了韩国栋梁,而且成了秦赵魏三国时刻关注的抢眼人物。
然则,秦国兵不血刃地夺取东西数百里河外渡口后,冯亭骤然紧张了。
上党高地原本属于晋国,魏赵韩三家分晋时,阏与以东的上党高地分给了赵国,其余绝大部分上党高地全部归属韩国。于是,韩国有上党郡,赵国也有上党郡。同是上党郡,在两国的重要性却有着天壤之别。赵国将上党看做抗秦战略屏障,看做邯郸西部一道不可逾越的天险长城。而上党对于韩国,却越来越成为沉重的飞地累赘。战国初期,上党尚是韩国北部抗击楼烦、东北抗击中山国与赵国的屏障。及至秦国东出,河东河内皆归秦国,上党便成了韩国在大河北岸的一块飞地。上党虽然是三晋兵家圣地,然而却是个民生穷困之地,若无源源不断的粮草辎重输送,五万大军是无论如何撑持不到半年的。秦国未夺河外渡口时,韩国尚可从大河水道北上野王输送粮草辎重。河外渡口之地归秦,水路立即断绝,再要北上野王,便要依商旅之道向秦国交付关税并经秦军查验货物方可通行。经年累月如此,日益穷困的韩国如何吃得消?若绕道赵国进入壶关,虽则不用关税,路途却是远了几倍,一路上人吃牛马吃,运到也所剩无几了。这便是军谚“千里不运粮”的道理,谁却支撑得起?如此一来,上党可能立即陷入饥荒。上党十七座关隘城邑,本来就存粮无几,若断绝输送,不出三个月便会崩溃。
春风料峭的三月,冯亭兼程南下,连夜渡河回到了新郑。
“公有谋划,本王听你便是。”韩桓惠王一见冯亭便知来意,愁苦地皱起了眉头。
“臣启我王。”冯亭毫不犹豫,“穷邦不居奇货。上党眼看不守,当适时出手。”
“出手?如何出手?”
“河外道绝,目下又正当春荒,三月之后上党军民必乱。若秦国奇兵突袭,乱军必不能应。上党若归秦,赵国岌岌可危矣!赵国若亡,韩魏必接踵而亡也。不若将上党归赵。赵思上党久矣,得之,必感韩国之情。秦亦欲得上党久矣,其时必力夺上党而攻赵国。赵与秦战,必亲韩,韩赵结盟则魏国必动心,韩赵魏三家同心,则可抗秦于不败之地也!”
“哎——”韩桓惠王长长地惊叹了一声,“好谋划!左右要丢,何如丢个响动,也教秦国难堪一番?你只说,如何铺排?”
冯亭如此这般说得一番,韩桓惠王立即拍案定夺,连夜开始了种种筹划预备。次日清晨,韩王特使立即秘密北上邯郸。与此同时,冯亭的请降密书也送到了行丞相事统领国政的平原君府邸。平原君一接到冯亭密书,顿觉此事非同小可,立即连夜进宫禀报。孝成王赵丹刚刚与韩国特使密谈完毕,要与平原君商议。两下一说,平原君觉察到了一丝异味:同是一事,韩国为何分做两路来说?莫非背后还有其他情由?思忖不透,平原君主张重臣会商,以免在此紧要关头出错。
次日清晨,赵国重臣济济一堂。孝成王赵丹开宗明义:“韩王特使昨日入赵,言韩国河外道绝,上党难守而欲交赵国;上党守冯亭亦致密书于平原君,欲带上党军民归降赵国。两路一事,我当如何处置?事关重大,诸位但尽其所言,毋得顾忌。”
话音落点,大臣们惊讶得相互观望起来,显然是在探询谁个与闻消息,却又都轻轻地相互摇头,显然是谁都觉得突兀。毕竟,上党之地是太显赫太重要了,韩国如何要拱手让给赵国?接纳不接纳?各自后果如何?因应对策又如何?如此环环相扣之连续谋划,骤然之间如何想得明白?一时之间,大臣们良久默然。
“老臣以为:韩出上党,目下是一发而动全局之大图也!”还是素富急智的蔺相如先开了口。身为先王旧时权臣,虽则相权名存实亡,蔺相如事实上只在邦交事务上保留得些许权力,但蔺相如却是一如既往地直言不讳,“上党之地已成秦赵对抗之要害,然在韩国却是死地。唯其如此,韩国要出手上党,此为大势使然也。然则出此重地,韩国必有大局图谋,绝非冯亭一人心血来潮耳。否则,不当一事两路。为韩国计,老臣以为其图谋在于:借献上党而与赵国重结抗秦盟约,进而引魏国而成三晋抗秦之盟。如此可借赵国魏国之力,保实力最弱之韩国长得平安也。”
“相如之言大是!”
虞卿立表赞同。魏齐自杀后,虞卿连夜逃楚。不想春申君黄歇对他与信陵君夙敌魏齐交厚大是反感,毫无举荐他在楚国做官之意。万般无奈,虞卿只好又回到了赵国。素来尚友尚义的赵国人,全然没将虞卿挂印出逃当做叛逆之举。更兼平原君对魏齐之死原本深为愧疚,丝毫没有追究虞卿之罪,依然将他官复原职,只是没有了相权,成了与蔺相如一般的空爵上卿。自此以后,虞卿再也没有了初时相权上卿的那般新贵气焰,与蔺相如交好起来。两人多闲暇,常聚议天下邦交,竟是十分的投机融洽。今日见蔺相如开了先河,虞卿立即跟上,“韩国之谋虽从己出,却与大局有利。秦压河外,韩国岌岌可危,魏国惶惶不安。赵国虽强,单抗秦国却也吃力。若得三晋重新结盟,天下格局必是为之一变。”
“言不及义也!”平阳君赵豹冷冷一笑,“两位上卿只说,究竟接纳上党否?”
蔺相如淡淡道:“平阳君必有大义之见,愿闻其详。”
“老夫之意,上党不能要!”赵豹沉着脸,“无故之利,贪之大害也!”
“韩国信服赵国,如何无故之利了?”孝成王不禁插了一句。
“此言差矣!”赵豹以叔父之身,对孝成王毫不客气,“秦国断绝河外之道,显然是要逼韩国交出上党。韩国明知秦之图谋,却偏偏将上党献于赵国,分明为移祸之计也!秦服其劳而赵受其利,纵是赵国强大也未必稳妥,况乎赵国未必强于秦也,如何不是无故之利了?赵国若受上党,必然引秦国大举来攻,岂非引火烧身?一言以蔽之,上党是个火炭团,万不可中韩人之算计,受此招祸之地。”
“平阳君何其大谬也!”随着一声响亮的指斥,一个玉冠束发的英挺年轻人从后排霍然站起,正是马服君赵奢之子赵括。其时赵奢已死多年,赵括承袭了马服君虚爵,寻常被人称为“马服子”。由于曾在宫中与当年的太子赵丹一起读书多年,孝成王对赵括分外赞赏,一即位便授赵括以职掌邯郸防卫的柱国将军。论官职,柱国不是高位重臣,然则由于赵括承袭了马服君爵位,便成了封君大臣。更兼赵括幼时大有才名,成年加冠后更是见识不凡,在赵国朝臣中已成了最是光彩照人的后起之秀。当然,更根本处在于赵奢声望与孝成王之器重赞赏,赵括才得以位列高爵重臣之秘密朝会。此时赵括一开口便咄咄逼人地指斥这位极其傲慢的王叔,大臣们一则振奋二则紧张,殿中鸦雀无声,连平原君也不禁瞪了赵括一眼,觉得赵括未免过分。饶是如此,赵括旁若无人,侃侃高声道,“固国不以山河之险,失国不因四战之地。先君武灵王时,赵无韩国上党,却胡服骑射拓地千里震慑天下。唯其如此,赵弱赵强,赵存赵亡,固不在上党险地也,在国力也,在军力也,在朝野之气也!”只这几句,大臣们眼睛便是一亮——不愧马服君之子,有胆气!
“接纳上党与否?根本处不在韩国图谋如何,而在赵国情势如何。”赵括辞色凌厉,一泻直下,“若赵国无国力、无大军、无壮心,纵是韩国无图谋而拱手相送,赵国可能守得上党?若赵国有国力、有大军、有图霸王天下之雄心,纵是韩国不献上党,赵国亦当夺来,又何惧移祸之计哉!今平阳君先自认赵弱,徒灭志气,而后视韩国献地为移祸之算,诚可笑也!若以此说,上党归赵为韩国移祸,上党归秦莫非便是韩国依附虎狼?夫一弱韩,自忖险地难守,危难之际思大局,献地于同根之邦,图谋结盟抗秦,于情于理于道于义,何者有差?何独不见容于平阳君而中伤若此乎!”
平阳君怒不可遏,戟指大喝:“竖子无谋,大言误国!”
赵括哈哈大笑:“小言有谋,大言无谋,平阳君何其滑稽也!”
“竖子只说!赵国抗得秦国么?”
“我便为平阳君一算。”赵括掰着手指,“秦国大军五十余万,赵国大军也是五十余万;秦国人口千万左右,赵国人口也是千万左右;秦国仓廪有十年军粮可支,赵国仓廪也有十年军粮可支;秦国军资器械有多少,赵国也一般有多少,还多了林胡草原的数十万马匹牛羊,战马比秦国尚居优势;秦国有名将,赵国也有名将;秦国有能臣,赵国更有能臣;秦人尚武好战,赵人更是举国剽悍胡风。平阳君但说,赵国哪一样抗不得秦国?”
长平之战提示您:看后求收藏(同创文学网http://www.tcwxx.com),接着再看更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