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拳,一股腥气横冲直撞地从喉间夺出,阿归胸腔发震,不受控制地向前扑倒。
漆黑的锁链死死地扣住他的手腕,支住他的身体,“刷啦啦——”他被吊在半空中,一口刺目的殷红溅落在铺满泥灰的地面上,绘成朵血花。
那血的痕迹横在眼前,他麻木地看着,眼前的场景像是隔了雾霭,痛觉、知觉、感官似乎都被剥离了这个躯体。他被锁着,恍惚着。
是昨夜被一声呼喝锁定。不过短短一刹那,坤国人就将他包围。
他觉得自己像团垃圾一样,被锋迩从刚拿国扔出来,紧接着,又被坤国人扔进监狱。
他双眸低垂。
还好,他也是有机会活下来的。
“这小贼可真是好运,偷进皇家宝库还能留下一命。”
阿归浑身一缩,“哗——”冰冷刺骨的寒意后,接踵而至的是,背后伤口灼烧般的痛,一盆辣椒水和着盐水当头浇下,阿归魂灵归位,巅峰的疼痛铺天盖地地翻涌而来。
瞪大眼睛疯狂地喘息着,虚弱和脱力一阵一阵地袭来。他不知道还要被这样折磨多久,但既然不是死刑,也许只要熬过去,就是生机。
没了水的木桶被打翻在地,传来狱卒的尖声:”哎我去,好邪门啊,刚才什么都没有的,你看现在!这家伙额头上有个花纹!”
“别是南边来的吧?”这七个字猛地撞了一下阿归的心。
一阵折腾好不容易有了歇息,阿归咳着盐水,手心隐隐抓紧。一直隐藏着的族纹……不会因为他浑身脱力显出来了吧?
“哎,你还真别说!”额头被人抓住,阿归闷哼一声,头任人摆布地垂下,又被暴躁地松开,“以前雾岭没封的时候我去过南边,这花纹有点刚拿那些巫蛮子味道的……”
头发被乱在一边,阿归紧咬牙关。
“可是雾岭那道天堑都横在那里多少年了,现在哪有刚拿的人能过来?更何况,你看这家伙,黑眸黑发,刚拿都是高鼻碧瞳金发,好好的大坤血脉,怎么会和刚拿的混在一起。”
另一人没有马上应声,而是好像想到什么似的,“哎哎!你说是不是太后娘娘就是认出来了什么?不然怎么……”
“路行大人到——”
拖长的声音打断了这段对话,外头传话的人睥了这俩一眼,理了理衣摆。
交换了眼神,狱中二人退开身子,膝盖落在地上,齐声道:“见过路行大人。”
没了折腾,阿归一个人被吊在铁链上,水滴从发丝中淌了下来,他抬起头,视线一点一点划上面前的人。
有力的双足之上,银纹勾勒的锦袍清浅地垂落,宽大的袖口/交叠在上面,看衣着,自然是非富即贵。
脖颈交错着的各种细纹预示着此人年纪不轻,再继续往上,下垂的白色长须也无法盖住那些大大小小的浅色疤痕,与其原本的褐色的皮肤颜色极不融洽,其中最明显的是位于左眼上方的一道狰狞的白疤,眼皮一片干瘪,已是没有了眼睛。
有了疤痕的衬托,此人眉目之间显得多了几分匪气。然而瘦弱却挺拔的身躯,随着抿紧的双唇,卷出些文人的酸腐来。
噢,独眼龙。
阿归这样想着,那老独眼龙的视线却灼灼直射他的额头,看得他有些不自在,“此人是谁?是从刚拿来的?“
盯他额头、问话笃定。
即使隔着坤国皮囊,那人却能一语中的。
阿归心里侥幸荡然无存。
他的身份如果被人说出来,这不是就是一个死字?
死……他怎么能死?
阿归的手指微勾,听着守卫道:“报告大人,这人是镇守宝库的弟兄送来的,具体身份……还不知晓。”
“他要被如何处理?”路行捋了捋长袍。
“原本是杖责五十,不过太后曾来看过,她……”那人停顿了一下,“她说暂时先押在此处,然后,还不能伤到脸。”
“便宜他了。”路行啐了一口唾沫,视线一点一点的阴沉,而后好像想到什么似的:
“太后还来看过是吧?”嗤笑道,“哈,太后是看上他了不成?”
他这话说的轻佻,但是没人敢作答。
如今的太后垂帘听政,这么大不敬的话,除了路家人,倒也没人敢说。
狱卒也是一抖,只说,“是在……押送的时候太后见过,不过她嘱咐我们该如何处置就如何处置,只是留他一命,脸要完好。”
“噢。”路行不咸不淡地答了句,“不能伤脸是对的,他额头上的纹路,来头不一般啊。”
阿归看见那人的鞋尖到了自己跟前,于是抬了头往上看,听到那人那样说,他有些紧张。
路行用仅剩的一只右眼打量了面前这个双手被束的人。年纪不大,还是个半大的少年,修长的睫毛低垂,挺立的圆润的鼻尖上打着些许窗外投出的光,最诡异的是他那从眉心蔓延出来的黑色纹路,覆盖了整个额头,像是漆黑的触手,为他的整张脸打出几分妖异的色泽。
他看了很久,只觉得此人和他见过的许多天牢中的人不尽相同,那些人或是呼喝辱骂,或是害怕发抖,却从未像眼前这人般,被人靠近了紧盯,嘴角还微勾着,溢出的有血沫,还有丝丝嘲讽。
嘲讽?路行为这一认知缓缓摇头,“一个监下囚……”
哼笑一声,“你们俩确实这次立功了,这纹饰来头不小,刚拿的‘祭司’这等大身份的贵客光临我们大坤,怎么能在牢里呢,应当带到皇宫里好好招待啊。”
他的声音轻飘飘的,一点也不像他说的恭喜,反而带着点刀锋似的刻薄。
可这并不影响小屋子内,一石激起千层浪的效果。
阿归双眸猛地瞪圆,“祭司”两个字分毫不差地砸在他面前,是他从来没想过,在雾岭隔绝南北的十六年后,竟然有坤国的人能够认出来他额头纹饰的含义。
刚拿的习俗里,希卡神会选择他们每一代的王、圣女和祭司,并赋予他们族中的权利地位,以及沟通天地的神力。阿归虽然血脉异族,但一岁那年就被选择为下一代的祭司,这个族徽从他被选中开始,便在他的额头上。
十六年了,没有刚拿人能通过天堑,进入大坤——除了他。似乎是认识他体内坤国的血脉,也证明他是一个纯得不能再纯的坤国人,他是唯一一个能将那块玉带出来的人。
可他孤身一人。屋漏偏逢连夜雨,族徽还因为无力控制,自己浮了出来。
大坤和刚拿分分合合,战争大大小小绵延了数百年。十六年前更因为两国关系的彻底破裂而引发大战,上一任的祭司沾染了无数大坤人的血,在大坤受到万人唾骂。
原本阿归只是偷盗宝库被人抓住,尚且是小罪,五十杖虽多,但也能勉强搏剩一口气;但如今被人坐实是从刚拿的来的祭司,他要面对的可就不是那么简单了。
路行的“好好招待”刻意拖长尾音,阿归这头一股寒意就从背脊猛地涌现,铁链随之震动,心底已是如灌铅般沉。
“什么!这人竟然是南边的祭司?他怎么能越过天堑来我们这边的?”
“他的目的是什么?想要从宝库里拿走什么?”
没有理会那二人的惊叹,路行:“或许是因为有我们大坤的血统,你能跨过雾岭。雾岭是一道屏障,隔绝了大坤和刚拿,让两个国家不必再因战乱而打个你死我活,只是,我们是这么想,但刚拿可不这么想。”他幽幽地长叹一口气,“你们只想关闭雾岭,进攻大坤,让整片大陆生灵涂炭!”
“盗宝库?宝库里存着什么?宝库里不就是有能让雾岭天堑消失的东西吗?我就是觉得可惜,雾岭能间隔两个国家的区域,却无法分辨出你这种祸害。你难道不知道刚拿和大坤的国仇家恨么?而你明明身上流着大坤的血,却替刚拿做事,认贼作父!”
路行仅剩的独眼散发着逼视的光泽,“十多年前,听说刚拿的王锋迩新收了一个义子,这股恶心的味道即使隔着雾岭的天堑,远在大坤的我都闻到了!”
“你就是那锋迩的义子吧?祭司,我不因为你的瞳色和发色而认你为同胞,你不过和那些南边来的侵略者一样,想要破坏我们的国家。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自来,你可知道我身上密密麻麻的疤痕,还有这一只独眼,是谁带给我的?”
阿归的下巴被他掐得发涨,粗重的呼吸拼命地朝外喷涌,眼前模糊之际,黑塔般披着一身皮草的男人的形象浮现在眼前。
“是锋迩!”咬牙切齿的声音像是想把他阿归的皮肉都啃噬干净,那声音带着滔天的恨意,阿归看着那人已然癫狂的脸孔,“南人已经害死了我兄长,锋迩还要把我的侄子给害死!”
阿归的头被人甩下,锁链捆绑,发出金铁震颤的声音。路行的声音愈发振聋发聩,黑色的发带着水,黏连着垂在他眼前。
“你好命,那太后竟然想保你?”
“我怎么忘了,现在已经不再是阖盛年了,现在已经是天启年啦!阖盛皇帝驾崩之后,太后权倾朝野,翻云覆雨。雾岭天堑既然尚存,留你这十恶不赦的奸人还有何意义?若把你留着,大坤的人心中到底还有没有国仇家恨?到底还记不记得十六年前雾岭的惨案?到底有没有羞耻心?”
阿归的眼睛瞪得浑圆,他清晰地感觉到了,钻心的疼痛、从身体里能感觉到的,不断蔓延出来的血液。
“她要保你,但我不会放过你!”路行发出喑哑的笑声,“你这个!刚拿鞑子!”
阿归的浑身血液一瞬冻结,腰腹的痛楚一阵一阵地袭击他的意志,他艰难地喘息着,前所未有地感觉到苟延残喘是什么滋味儿。
眼前这个路行双目发红,像极了野兽,是真的想要杀了他。
怎样才能活下去呢?
这一刀没有朝着要害,但随着血液的流失,一股冷意冒了上来。
路行已经疯了,他不顾太后的旨意,就是要取阿归的性命。
可他必须得活下去。他要活着带那块玉回到刚拿去,不是为了眼前这个路行说的什么开战,而是为了……
桂花淡淡的清香涌上鼻尖,纤细的倩影一闪而过。
他拳头死死地握紧,如果他回不去了。
他不知道锋迩那个丧心病狂的混蛋会对茉瑙丝做什么!
“阿归。”她幽兰似的面庞不带一丝惧色,“不要管我,做你想做的。”
茉瑙丝,跟你在一起,才是我最想做的。
阿归口腔里满是腥味,那个太后,不管她看中了他什么,但是她是他唯一的保命符。他必须要让太后知道,他必须要让太后来救他,“救!……命!”他声音嘶哑地大喊。
“你还要求救?”路行看着他的模样,狞笑着掰过了他的脸,狠狠地扇去一个巴掌。
“路,路大人,太后娘娘的意思是——”
“哼!我就是要杀了他,我看那个女人能怎么样!”
“救……!”阿归的气息越来越弱,声音也逐渐模糊。
他心里实在是有些委屈。国仇家恨……说得再多,对他来讲也是没有意义的东西。
他听着对方一口一个蔑称称呼自己,只当是雨滴打落在自己身上,不轻不重。
在刚拿,他因为发色和瞳色被当地小孩欺辱,在大坤,因为口音和习惯无法适应。哪里都是个异类,哪里他都是融不进去的。
所以他唯一的愿望,只不过想要保护好想保护的人而已。
锋迩让他偷玉,他便做。所为的只是,想要退出这场纷争,过普通人的生活罢了。
可是……好像,做不到了。
浑身血液流淌而出,阿归只觉得眼前场景慢慢地变得灰暗,他努力的想要睁开眼睛,保留一点意识,好让自己不要就此睡去。
可是一切好像都做不到,黑暗的尽头像是永无边际,他被推动着往那个方向走,逐渐坠入了深渊。
都说死前会看到走马灯。
他不一样,眼前的深渊里好像沉着一块白色的玉石——他做梦都想用它换取自由的玉石。
“他——”
少年的眼睛彻底合上,嘴角挂着微弱的弧度。额上妖异的黑纹散发出一圈幽紫色的反光,一闪而逝。
——
阖盛十一年。
路奉秋走在京都的大街上,寒风乍起,吹得他有些发寒,他连忙拉了拉身上的衣襟,环抱胸口,想要驱除了些寒意。
小王看到这一幕连忙递上一个暖烘烘的烧饼,讨好地笑着说:“公子,来来来,暖暖手。”
路奉秋扫了他一眼,露出了一个慵懒的笑,“小王,算你懂事。”
“那是那是。”
手心被烤得回温了些,路奉秋继续朝前走了走,突然,脚步停住了。
小王直接撞在了他的背上,“哎唷”一声,“怎么了公子。”
“你没看见吗?”
“看见……什么?”
路奉秋脸色发青,“有个人吊在这儿……我去,好像是什么犯人似的,浑身都是血,就拦在我们前面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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