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哟,路兄!你这是怎么了,怎么还盖住你这张俊脸啊。”
“就是嘛。”与身边的公子白杯相碰,一人随后也笑,“二皇子邀约你倒还遮着个脸,你这是不给殿下面子。”
路奉秋用手扶了扶牵在耳边的面巾,告罪似的跟坐在主位的二皇子行了个礼,“谢天酬、李发兴,瞧你们说的,我正是给殿下面子才来了,不然就我摔得这一跤损样儿,平日那可是万不敢出来见人的。”
被点名的两个人笑了。
二皇子莫彰弘坐在最上,着了一身黑色烫金服,发冠上的的金色坠饰顺着黑发垂下,他饶有意味地举着酒杯在手上晃,“怎得摔了?这么不小心。”
路奉秋挤着个眉,叹了口气,表情甚是苦涩,“就是下半张脸破了点相,好在不影响诗词会的参加了。希望今天能玩个高兴吧。”
“玩个高兴?”李发兴和谢天酬尽是相视一笑,“看来今次是胜券在握了?”
这话说得讽刺,路奉秋有什么水平?大抵是每次诗会都灰脸而归吧。
有人将目光投向二皇子,他笑得和善,可底下藏的什么,谁又说得清呢。
听说前些天在朝上,路奉秋的爷爷惹了莫彰弘。二皇子确实是不能拿兵部尚书怎样,但路奉秋一个小辈,使个绊子、吃点苦头……
倒也不知道路奉秋会被怎么整。
掀开的纸扇被“唰”地合上,谢天酬笑看路奉秋,真的好惨啊。
路奉秋果然讪笑……“不敢……”
话到了一半,话音一顿,那张挡住他下半张脸的面巾丝丝颤动,也不知道这路公子是没看清里面的火药味还是如何,他说:“既然如此,就还请各位指教一二。”
这最后一句,语意平常,但所有人都感觉到一股出鞘的剑气凛然而至。回头望着路奉秋,一如常态,手上的礼数还没完全放下来。
“哟!路大公子信心十足,口气不小……”
“——哎呀,那是奉秋有心了,来,赶快落座吧。”莫彰弘挥挥衣袖,打断了谢天酬的话,打了个圆场。他的眼睛大,看着稚嫩,像个半大孩子,没什么攻击性的模样,因此也多了几分亲和。
他扫向四周,笑着说道:“茉瑙丝公主在京都府邸尚未完工,暂居于路家,你二位,也是熟人了吧。”
路奉秋心里“咯噔”,可话还没完,又听李发兴接上,“哈哈哈,二皇子说得有理,不如路兄便和公主一起吧。”
路奉秋顺着他们的目光看去,大坤诗会男女不限,但分列二席。男子们吟诗作对,女子坐在屏风隔端听取评判。
顺着薄薄的纸屏风,他似乎能看到金发的轮廓。
旁人看不见阿归的身影,他是肆无忌惮地在路奉秋身边穿行,踩着谢天酬笑得得逞的脸上了酒桌,垫的半高的姿势,让他弯下身来,对着路奉秋的耳朵轻声说道:“你这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啊。”
“闭嘴。”路奉秋借着看屏风,在面巾的遮挡下用微弱的声音回应他,“要不是你刚才说话这么直戳戳,他们也不至于在这里搞我。”
“他们就是要搞你,你说那些漂亮话也没用。”
虽然不否认阿归的话说得有理,但路奉秋扼要地表明了自己对他的不屑:“屁。”
“我但愿你王婆卖瓜不是假话,肚子里真有几滴墨水。”
对话发生结束只在转头的一瞬间,路奉秋移过视线,“谢大才子风华绝代,若我是女子,定然要请求嫁你。各位可别打趣我了,诗会方才进行到一半了吧,现在咱们继续吧。”
他自己寻了一个位置坐下,轻飘飘的话语像是拳头打在棉花上,卸下力来,像是收敛了锋芒。
一句话上留不住话柄,但刀尖始终是朝他路奉秋来的。阿归的话得到了印证,云气翻涌之间,也许位于边缘的人能通过削弱存在而得以独善其身,而漩涡中心的人,显然没有这种幸运。
“路公子啊,这英魂节是快到了吧?”
“奉秋,你们路家如何庆祝啊?”
“天酬作的真好,还记得去年奉秋作了个‘欲把刚拿比狗粪’,相比之下,同一含义,天酬更是阳春白雪啊。”
“奉秋那是雅俗共赏!”
莫彰弘的脸白皙圆润,看着无害,说的话也是半带玩笑的醉话,可是指着团乌云朝下降的人,也正是他。
路奉秋强笑了多次,心道他爷爷究竟捅了多大的篓子,害他个纨绔也要饱受牵连。
未到他作诗,他的名字已经被来回开涮多次。
面对这群哪壶不开提哪壶的家伙,他已经足够忍气吞声了,他就算真的是一团棉花,最多能在拳头之下卸下力来,而大雷大雨之下,也不可能毫无波动吧。
阿归就坐在他的桌前,露出招牌的笑。
路奉秋的拳头在袖间紧握。即使阿归的王婆卖瓜听上去很厉害,他的心底还是有阵阵不安袭来。
像是挂在峭壁上,外面是惊涛骇浪和狂风。
阿归的一双眼睛是乌溜溜的,他的嘴型很容易度,“怎么,不信我啊?”
路奉秋微叹了口气,不断下沉的心脏勉强找到了一个支点。
他闷闷地看着面前那双朝他伸过来的手,没说话。
双手重重地交握在悬崖峭壁之上——如果能碰见的话。
阿归浅浅地笑了,“挡好你的脸,别被人发现你没在说话——然后,你闭嘴就好。”
“你小子挺嚣张啊——”风吹过路奉秋的发丝。
“到奉秋了!来!”李发兴把竹签筒放在路奉秋面前,“抽一个吧。”
他垂下头,撇在一片阴影中,手伸了过去。
虚空的幻影里,另一只手也探了过去,像是他搭在他手上,紧紧地握住了那只竹签。
路奉秋双眼瞪大,竹签上没有削干净的刺刺得手心生疼。
苍劲有力的字体刻在上面,赫然是一个“父”字。
先不说这个主题于他之特殊,但阿归代作一诗——阿归?
“你父亲是谁?……没听过。”
“爹!你死得好惨啊!”
这小子对先人没有敬畏,说那些话时,那黑色的眼瞳中闪过是戏谑和轻快,仿佛胸腔有“咚”地一声,审判的木鱼敲响,路奉秋如临深渊。
“父?”谢天酬念叨一句,转而道,“奉秋岂不是……”
虽然先前大家一直在开路奉秋的玩笑,但“父”之一字出来,可以说是图穷匕见了。
谁不知道路奉秋父亲在阖盛元年牺牲在雾岭?还是在路奉秋跟前死的。
诗词会少有这样的意象,而且独独这样一根竹签,还让他抽到了——现在,无论是有人刻意或是巧合,横竖都是一道抽在路奉秋身上的刺激。
刹那间,路奉秋觉得周遭暗了。
他读书从小就差,被京都的教书先生罚得手臂淤青,恰巧那阵儿路远回家,才求着让父亲带自己逃。
其实说来真是父子,他父亲路远到雾岭的理由也是躲。
他爷爷总觉得路远要继承家业,于是总是寄予厚望。但他爸不肯,非要“真情”,不要“门户”,娶了商人家的女子之后把老爷子气个半死。
可惜他娘在生他那年难产去世。老爷子浩浩汤汤的纳妾媒人又来了,路远为了躲,一开始一言不发,挑了个晚上逃了,后来才知道是参了军,去了南境。
后来几次三番的折腾,路老爷子认了命,把目光转投二儿子路行,也就任路远去了。
时年五岁的路奉秋掀开袖子,龇牙咧嘴地露出手臂上淡得差不多了,又被他自己悄悄续上的淤青印儿,声泪俱下地说教书先生要打死他,求他爸带自己走。
应该是被拙劣得让人心疼的演技感动了,路远扬起的粗眉缓缓平息下来,揉了揉路奉秋毛茸茸的头,“哎,好吧。最近停战协议下来了,雾岭也安全了,就带你小子好好玩玩。”
最后刮了刮路奉秋的圆鼻子,没再苛责他。
“好耶!!”
一声欢呼之后,路奉秋也见到了路远的另一面。
在军营,士兵们叫路远百夫长。
他似乎不再家里那个被爷爷成天说不成器的大少爷。说来奇怪,百夫长明明官位很低,但父亲脸上的意气风发,那种为国浴血奋战后血污也掩盖不住的骄傲,是京城路家、兵部的少爷这些身份,无论如果都给不了他的。
路奉秋那时候只是小孩,路远给他一包雾岭特产的腰果,他就能在旁边安静地啃,或者和申安俩人跑去玩。
他偶尔也会悄悄观察路远,鲜少和父亲单独相处的时间,他把父亲当作最熟悉的陌生人。路远的身影自然是五岁时的他打心眼里挚信的,天地间最高大的身影,路远信仰的是家国,眼里有光、心里有火。
“埋骨青史又如何?”所有人听着路奉秋座前发出的那道声音,好像流星划破夜空,利剑刺破布匹。
“这诗歌是不是……”
“不是说他最忌讳他父亲的事情了吗?怎么会作出这样的诗?”
周遭传来阵阵窃窃私语。
茉瑙丝抿了一口茶,诧异地抬眼。
紧接着又听第二句传来,人群骤然安静了下来:“独留稚子若敝屣。”
“视如敝屐?这……”
“是不是作错了?还是路兄没诗歌背了,竟然背了一首这样的?”
“错了吧?”
路奉秋缓缓地抬起头,阿归的声音像是伴奏,伴了他心中所想的场景。
他不知道为什么后者会作出这样的诗。
可是这首诗,是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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