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平日里静谧的小院子里此时一片狼藉。这里是宋亮生活过 17 年的地方,桂花树下碎光点点。
“我不上了!”宋亮发狠地把那份考卷摔在地上。他皮肤黝黑,颧骨高起,一对浓眉又短又粗,耍起脾气来活像一头吃人的野兽。“没出路的事情,我才不干!”他别着头,盘结扭曲的青筋在额头上舒张又收缩。
宋亮积蓄了这么久的怨气,终于一下子爆发了出来。有时候,人也就是这样,屡屡碰壁就总会把该戳破的不该戳破的东西一起戳破了,不管伤不伤别人的心。
“你可以不上你的学,你可以不干正事,但是,你给我把卷子捡起来!娘教过你,要尊重知识,尊重文化。你干不成的事情,有人干得成!”他的母亲说话时已带了颤音,不过依旧平稳有力量,显着一种经历过生活里各种风风雨雨的智慧。宋亮伫在原地,像一头死活不肯拉磨的倔驴。母亲望着宋亮,那是她处处牵挂的骨血,十月怀胎的灵肉。她终于沉默了,拭了泪,叉了腰,好容易才积攒起一种做父母的权威来。
“明天跟你三叔下井去。”她把眼泪咽到喉咙里,甩下这句话就走了。
二
一辆绿色卡车晃悠悠的在森林里向前挪动,颠簸的乡间小路时不时会制造点“惊喜”,宋亮贴在防护栏边,一言不发。他忽然感觉到他的命运也跟着颠簸起来了。
车加速了,绵绵无际的树一齐都往宋亮的头顶涌上来了。他想起以前见过最漂亮的树,就是门口那颗挺立的泡桐。一到春天雨下过之后,它就卯足了劲,花朵漫天飞舞,花香贯满天地,好像光罩住这片稀疏零落的村庄还不够似的。
森林里光线穿缝而过,重重叠叠的光影里,鸟儿自在地鸣叫。
“咿呀——咿呀。”一个奇特的声音突兀地出现了,但很快沉了下去,微弱如垂死之人的叹息。
“这是什么声音?”宋亮问开车的师傅。“那是老鹰在唱歌。”师傅压低那顶破帽子,从后视镜里直直地看着宋亮。“也有可能是人的声音,反正快死的时候什么玩意都是一个样嘛。”
宋亮瞬间感受到什么东西沉重起来了,疯狂地挤压着他的五脏六腑。
三
许广平又醒了。老婆还在酣睡,时不时地挠挠肚子。他掀开被窝坐了起来,审视着自己用血汗换来的屋子。这间卧室里刚重新装修过,月光洒进来,映的罩灯好像通电了一样。
他打开厕所门,许四楼正在厕所里面抽烟。老人一看到他,脸上就笑得眼睛囫囵,皱纹印都压深了。他激动地握住许广平的手,嘴里发出不完整的音节。
“咿呀——咿呀…”
“爸,你别再这样了。”许广平冷冷地关上了门。
四
宋亮走进屋。这是一间顶普通的客厅,木质桌子上落下了几滴蜡油——这里经常停电。不难看出这里的主人一直都用心的装点生活,但是也掩盖不住这股实用主义的气氛,很显然这一户是没有什么精神享受的。
“来吃菜。”三叔的老婆热情的招待他。他这时候才注意到墙壁上面挂着一幅刺绣,绣有一轮冉冉升起的红太阳和一只俯瞰东方的雄鹰,不知道为什么,宋亮总感觉那个雄鹰有一种图腾式的感觉。因为它在这座矿山里出现太多次了。老鹰可能是代表着一种祈求平安的图腾吧。
热气腾腾的饭菜端上来了,今天菜很多。汤锅端上来的时候,还在咕嘟咕嘟的响,美味的肉汤冒着晶莹剔透的泡泡。
大家都在吃饭,三叔不作声,三叔老婆也不作声,孙亮也只好跟着不作声。
三叔忽然说,今天是许四楼的生日。
“原来是三叔阿爸的生日啊。”宋亮讲了一句,但是没有下文。
三叔不作声,三叔老婆不作声,宋亮不知所以然,也只好跟着不作声。
“敬你,阿爸。”
这个皮肉结实的汉子往自己的结结实实地倒了一杯酒,喝净之后又倒满了一杯酒,洒在了桌子上,渗进了醉梦里。
三叔不作声,三叔老婆也不作声,宋亮也只好跟着不作声。
宋亮能够看见那个老人了,他正用洗脸盆打了一盆冷水,在阳台搓着自己的背。许四楼猛地咳嗽了起来。很久之前三叔的父亲就得了矽肺,X 光的时候上面只有一团黑坨坨。宋亮感觉到他冲过来了,许广平阿爸那枯枝般的手紧紧拽住了他。宋亮不得不和许四楼对视了,他那骷髅似的头颅扭动起来了,他的嘴唇翕动着。
“咿呀——咿呀。”
宋亮终于破译了这段密码。老鹰在喙爪老化时才会这样叫。这是他们和死神赛跑的证明。
原来鹰就是矿工们的死神。他们向老鹰祭拜,恳请阎王的请帖能够迟一点发到自己手里。
“你要下井?”过了半晌,许广平才抬起眼来。宋亮想了很久,但还是点了点头。
许广平挑了挑眉毛。“明天早上,起早一点。”
三叔不作声,三叔老婆也不作声,他们都知道他们应该说什么,应该对这孩子说什么,但是他们什么也没有讲。倔驴脾气的人多说无益。
五
天亮了,东方泛起浅浅的鱼肚白,宋亮对着窗边打上的窗花发呆,哈出一口热气。
“咿呀——咿呀”的声音又传过来了。从那座高高的,永远也望不见头的高崖上传来了。宋亮忽然就感觉生活这座大山定定然狠压在他的胸口上了。宋亮喘不过气了,他要问个清楚,把自己要即将去往的地方问个清楚。
“三叔,这到底是什么声音?”他的声音有些发哽。他们一起走着,踩过朽枝残霜。冷白冷白的天幕里点着一颗快要落下的星,远处传来断断续续的鸡啼。
三叔不作声,他们就一直这样不作声的向前走着,身旁的人逐渐多起来了,宋亮终于听到有人在一旁说话。
“据说楼哥走的时候也是这种声音。”“是啊,太惨了,整座墙都塌了,撑棍都找不到了。”
那个老头又出现了。在晨昏的交界线中,在这一片雾霭霭而茫茫然的早晨里。许广平和宋亮终于看清了许四楼那挣扎着却发不出声的口型所表达的含义。
不要下井。
远处一轮喷薄而出的朝阳亮起来了,高高的鹰愁崖里里不断传出“咿呀——咿呀”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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