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界平阳城6

雨大了。

方玉宁从未觉得自己有一天会这么厌恶去爬一座山。但他必须去，因为林曦曦要去。

“曦曦，我们回去吧。”方玉宁抬手狠狠地抹了一把脸，大声说。

雨太大了，他慌乱之中只在医馆门口拿了一把破伞，雨水从伞布与骨架交接的缝隙中渗透进来，哩哩啦啦滴得他一头一脸。

林曦曦不说话，上一个台阶，跪下去，磕一个头。

“咚、咚、咚……”她磕头磕得那样认真，每一下都磕到人心上去似的。任凭方玉宁怎么拉都不起身，后来他也放弃了。

他们越往上走，山势愈发陡峭。方玉宁好几次脚底打滑，差点栽下去。奇怪的是，林曦曦的每一步都走得很稳。

“曦曦……”

“你先回去吧，我没事。”抬起头看他，她的目光里有种超乎寻常的坚定。

方玉宁一向都觉得她很白的，在这样的暗夜里她的皮肤更显得晶莹发亮，只是额头已经有暗色显现出来，还有眉心。他给她打伞遮挡不够，她的头发也湿了，在脸上胡乱地贴着，看上去特别可怕。

“你觉得你这副鬼样子人祖会愿意见你吗？”方玉宁被冻得发抖，控制不往自己的双唇，即便这样还在跟她开不合时宜的玩笑。

林曦曦的唇角微微动了一下，也不知道是哭还是笑，总之表情难看，她顿了一下，终于还是没说话，转过头去，双手按住地面站起来，上了一个台阶又跪下来，“砰”。

听得方玉宁打了一个激灵。他想再说什么，一阵大风吹过来，那把小小的罗伞“呼”的一声被吹翻了过去。他咒骂了一声去拨木伞骨，手劲大了一些，伞骨“咔嚓”一声断掉了，气得他直跺脚，伞在手里抓了好久，又骂了一句，扔进了身后的草丛里。

“曦曦，你这样会得伤寒的，要不你歇会儿，我替你磕头行不行？我求你了！”方玉宁反身回来，林曦曦刚好又站起来，不间断的重复动作，耗干了她的精力和体力，使得她整个人在雨中摇摇欲坠。他抓住林曦曦的右臂，让她稳定一下，她只停了一下，只是一下而已。又跪下去。大概是体力真的到了极限，“扑通”一声，膝盖砸在石头台阶，让他这个旁观者都觉得疼。蒲蓝环发出翠绿色的萤光，微微给雨夜中女孩送去一丝丝温暖。

“曦曦……”他知道劝没用，可不劝他更难受，但是开口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你知道不知道这是迷信啊？你就算是把头磕破了，前辈的伤势结果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的。”

他心急，口不择言。他真是悔不当初，不该在她问东岳灵隐观的人祖是不是很灵验的时候接她的话茬儿，他现在只想扇自己两巴掌。

灵验个屁啊，自己也没试过！

林曦曦想再次起身，试了一下，脚底打滑又跪回了原地。方玉宁心里堵得慌，她这一声磕得特别响，方玉宁吓死了，蹲下身子扶她，扶了两下她都起不来。感觉像是个泥鳅一样在他手底打滑。

方玉宁终于忍无可忍，将她抱起来，准备强行把她带下山，却遭遇到她更强烈的挣扎。

他们在黑夜里撕扯直到两人都气喘吁吁，谁都拗不过谁。

“玉宁哥哥，师兄成了这样，你总要让我做点什么吧……”最后，她脱离了他的钳制，在黑夜里看着他的眼睛，平静的开口。

好像那个走投无路、病急乱投医的人是他，而不是她。

他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却发不出一丝声音，抬头望天，眼神复杂。

民间话本上说，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完美的姻缘，每一对情人之间的纽带都是千疮百孔。

话本上说，不要随意检验别人对你的感情，因为人性永远经不起考验。书上还说，谈恋爱时不要随便说什么海誓山盟，因为大多数人的一生也不会遇见什么天灾人祸，所以跟你谈恋爱不愿意付账的男人就是坏男人。

可是这样万里挑一的、愿意用生命爱她的男人，却被她遇见了。

这是一个给予她名字的男人。

这是一个为了给她一个更好的成长环境而毫不犹豫向权贵下跪的男人。

这是一个可以将她所有的琐事都铭记于心的男人。

而她只是想让师兄知道自己长大了，不再是那个哭哭闹闹无理取闹的孩子了。

——

————

她不知道东岳到底有多少级台阶，总之在他们爬到山顶的时候，天空已泛起了鱼肚白。雨水不知道何时开始的，同样不知是在何时停止的。当她和方玉宁相互搀扶、跌跌撞撞地走到灵隐观的门外时，她看到清晨的第一缕光从东方散射出来。那时候她在想，这漫天的神灵是否真的能看到人们的哀伤，从而可以将他们从巨大的悲痛之中解教出来？

有道人打开了道观的大门，她从那双平静的眼睛里看到自己的倒影。她缓缓地向里走，终于跪在宝殿外的蒲团上，她微微抬头，努力地与殿内高高在上的人祖塑像对视。他俯视众生的眼神那么慈祥，就好像可以了解一个从未笃信的女人跪在这里的原因，也可以了解她此刻内心所有的脆弱、慌张和漫无边际的绝望。

林曦曦双手合十，对着人祖许愿。

一拜，二拜，三拜……

——

——

［魂界，亡灵深渊。魂界分为冥殿所在的嘉慧空间，亡灵深渊，飘渺海三大地域。

亡灵深渊是所有亡魂的凝集地。这里的冥气阻挡了所有的元素之力，自成一个封闭空间，任何人都无法从这片天地里逃走。

林祈云看着自己越加凝实的体魄，自知大限已致，无可避免。

环顾一周，都是和自己一样濒死的人们，待到四肢凝实完整后，迈动脚步不停向前走去。

平时的他都是小心谨慎做事，不过如今死了一次后，他也便没了顾虑。

黑暗中，偶尔能够看到荧亮的人们无助地站立，脚下是松软的黄沙，每一步都很艰难。

林祈云眯眯眼，远处看到了一个金色的光芒，走到跟前，那光芒内部竟是个一节手骨，手骨缓缓朝一个方向飞去，似乎在指引着他。

越往前走，风沙越来越大，地势越来越陡。一个没站稳，林祈云滚下山坡，想要抓住什么，却发现抓住的只有沙子，他忽然感觉身体一轻。耳边夹杂着风声，只听到一句，“小友，好久不见。怎的如此狼狈。”

在他面前，是个巨大的深渊，口径庞大，如同一个巨兽的深渊巨口。

站稳见到眼前的老人正是对自己有过救命之恩的左上济。

“见过左上前辈！”方才在这里的阴霾一扫而空，故人相见，甚是欢喜。

“哈哈哈，你这个小子，到底是个什么情况，怎的情况如此危急了？”黄金手骨已然回到他的身体上，林祈云才发现这手骨正是左上前辈的身体部分。

“若不是这祖先之骨，我这个老不死的也不知能不能撑到你来这儿的时候了。”

“前辈的意思，你早已知晓我会有这一天吧。”

又是这种高手的笑容，左上济缓缓开口，“冥冥之中早已注定。你命中有一情缘，有一大劫难，又有一大机缘。至于是何我推算不出来，不过既然是大劫难，我在这里守着必然是对的。”

“不说我了，说说你小子吧。”

“通过心书我联系到了周乾等人，他们并不相信我，并让我做些事迹以服众，在人界不过遇到了些事所以至于此地。”

“他们不相信你并不稀奇，不过，别扯开话题，你这伤？”

“气运、法则反噬，再加上刀剑伤，深受其害。”林祈云苦笑。

“你小子啊，得亏能找到先祖的手骨，要不然老夫都不知道怎么是好。”

林祈云听出了左上济的话里有话。“前辈的意思？”

“我会将你送回去。”只是一句，林祈云心中骇然不已。

“不过嘛，到时候你的肉身便不能再承载你的灵魂了，还得找个新的躯壳，重新修炼。嘿嘿，不知你能否接受？”老者蓝色的魂魄笑容满面，金色的手骨闪烁着光芒。

“那您呢？”

对啊，您把我送出去，那您呢？

“我已是死亡之魂，而你不一样，并没有完全抵达亡灵深渊，所以这天地对你的束缚并不高。不说这个，你有没有找到我左上族的后代们？”林祈云很喜欢前辈乐观向上的心态，仿佛在他面前大事皆可小化。

“不负前辈厚望，我在龙岛找到了左上中原，他获得了龙岛九公主龙葵的青睐，我帮助他获得龙岛皇室的支持。虽然历经了些曲折，最后还是有了善果。”

“劳烦你了，中原那乖小子，遇到了你，也算是他的善果了。”

“晚辈承蒙前辈大恩，且不闻，滴水之恩定当涌泉相报。不过，左上中原体内的封印是怎么回事？”

“你给解开了？”

“我尝试解开，不过没成功。在危机重重之际，他借助龙魂珠成功突破了封印，并获得了神境修为。”

老人略做思考，“那个啊，太久远了，老夫也不记清楚了。不过嘛，你小子日后遇到那小子，跟他说太爷爷对他的表现很满意，让他务必戒骄戒躁。”

林祈云感觉老人在隐瞒真相，不过也不好戳破。

“好了，不说这些了，我这便送你回去吧。”

林祈云低头看着自己的身体，除了心脏部位，灵魂都非常凝实。一旦心脏死亡，他就会永远被困在亡灵深渊中。

没有感受到一丝的法则力量，仅仅是那黄金手骨飘在头顶，林祈云腾空而起。

“咦？你的生命体征正在飞快恢复，不可能呀，除非是九天灵丹妙药才能救的了你的命，而九天灵药有岂是这么容易获得的？……也罢，也许无我等你也可以渡过这次劫难，那么这块手骨便送予你了，哈哈哈——”左上济惊呼不理解，随后又转而惊喜。

“年轻人，左派的年轻一代，带着我左上家族的期望活下去吧。”

林祈云没有看到的是，老人的背后风沙里站着的许许多多的人儿，有老人，有妇女孩童，有威武的士兵……若隐若现，这一切都随着老人一起消失在那深渊中。

那么，是谁在人界——平阳城的医馆里救了林祈云呢？］

PS: 在此处，面生问候薇拉大大的《离岛晚风轻》，曦曦拜人祖像借鉴其中，当初看到最后结局真的看哭，现在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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