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云动

六月，兰城。

虽是盛夏，而地处西海畔的兰城却是清新凉爽，热浪在云层中翻涌前进，却被无形屏罩阻挡在离城百里之外，难以靠近。

小城东北处，有数棵老叶梧桐藏在大片竹林之中，仔细一数，恰好二十棵桐树分种在四周，一座素雅书院坐落在桐树竹林之间。

青瓦白墙，木檐紫栏，斑驳台阶旁青草丛生，但不是野草乱长，能冒出头的都是西海燕州特有的翘蓝，因生长过一寸时便会草头后翘，长出浅蓝小花，得其名。

大明各州都曾想引进这种奇特花草，不过似乎是认土，离了燕州，便怎么也活不了。有人想过移土连根，可王朝也有令不能随意贩卖各州土壤，使得这翘蓝让许多人求而不得，越发喜欢。

庭院翘蓝生，成为名门世家展示家族手段财力的小手段之一。

而书院中的翘蓝更是极品，名为半年海：草自春分生，自夏中花开，蓝如西海，开至秋至，二年又起，不晚一日。

兰城对此传有一句：半生花开半身海，一朝春来一诏再。五岁孩童都常无聊唱起，谁让启蒙书院教的第一句就是这句呢。

忽然书院上空炸起一声嘹亮剑鸣，惊起竹林中觅食的雀鸟，呼啦啦到处飞开，盘旋一阵，又重新飞回落下，自顾自寻找吃食。

书院一侧，许多白衣少年站在一紫袍老人身后。佝偻老人右手一柄木质长剑，脸上皱纹掩盖不住精神矍铄，眼神清冷，掠过手中长剑，如同第一次握剑，郑重其事，也如已握剑千万遍，行云流水。

袖袍之间，清风自起。抬起右手，木剑玄妙轻挑，剑尖无端生出两条风蛇，贪婪地吸附着周围空气，愈发壮大，意图从蛇化龙。

手腕一压，风蛇炸裂，发出刺耳剑鸣。

林中鸟儿大多习以为常，不再忙乱，只是用短喙清理着羽毛，歪头看向这边。

老人转身面对少年们，无视他们眼中狂热的崇拜和热情，只是淡淡开口，道：“刚刚一剑，便是数百年间兰城流传下来的五招之一——云动。”

略一停顿，眯眼扫过众人，接着说到：“何为云动，老夫不想过多解释，你们可以回家问你们那些不成器的父辈。或者…”

语气忽然一挑，笑道：“或者你们可以趁午休的时候问问你们院主大人。他一定很乐意说道说道。”

众人还没有反应过来，书院中央传来一声冷哼，老人闻此，不怒反笑，脸上皱纹堆叠在一起，好不快乐。

少年们从小就听着故事长大，对于什么明皇战两国，宋家麒麟子，兰城建西海，一剑破百兽的传闻听得已经是烂熟于心。而兰城五剑，云动、飞竹、白羽、流光、夜火，五剑来历更是倒背如流。

何为云动？

龙生皇天翼，一动三千里。

鸣剑随山去，斩落西海渠。

少年们没有一人敢多嘴说话，虽然面前老人和家中长辈一般看似和蔼可亲，不过依照辈分，老人和自家爷爷谈话，自己可能连旁听的机会都不一定有。

若是多嘴犯恶，保不定回家就是教训禁食一条不落。

他们崇拜老人，因为听闻老人一剑破开西海十里。

他们惧怕老人，因为当初老人一人杀开围城的数千敌兵。

万一哪天心情不好，手指不动，自己就得挨顿打。

老人收敛笑意，看向众人，年老昏黄的眼瞳中发出微光，观察着所有人的双眼，似乎在寻找着什么，却没有一个人敢和他对视。有些人索性闭上眼睛，感受到凛身寒意扫过身体，才敢睁开眼。

“所有人去书院仓库取一把木剑，然后回到这里，练习我刚教过的云动。”

只是轻叹一声，转过头向一旁早已经准备好的竹亭凉荫走去，挥挥手，让众人自行离开。

所有人如临大赦，快步离开。老人眼中神采不再变化，像这样的场景，他已经看了几十年，面前白衣也不知换了多少批。

终是无聊，让人乏了。

年纪大了总爱回想过往，突然感觉到什么，回过头看到一少年却未离开。眉目清秀，脸庞稚嫩但掩盖不住丝丝英气，不过个子不高，刚刚应该是被前面的人挡住，没有看到。

场中唯独站着少年一人，右手正解下束于身后的长条布包，比一般木剑短了几分。

少年也察觉老人正在看他，羞涩一笑，停下动作，站直身子，合手一拜，毕恭毕敬道：“书院学子陆意，拜见孔师。”

被称为孔师的，便是书院三师之一，剑师孔玚。百年前，一首凰竹剑，却退十万甲，哪怕是在邻国千空部留下赫赫威名。

不过随着战争结束，许多后辈也忘记了当初在战场上血染白袍的先辈英雄。

孔玚来了兴趣，趁陆意刚立直身子，抬起手中木剑随意一指，澎湃剑气轰然而出，化作飞天青蛇冲向少年。陆意只觉得莫名压力奔来，本能拔出背后长包，双脚错开，右手持柄，左手按住剑格，用力前冲，抗住无端袭来的剑气青蛇。

两者碰撞，却没有想象中发出巨大声响，后者连退几步，布条被全数撕碎，露出里物，一柄暗青长剑。仔细一看，就会发现暗青只是表面的铁锈，似乎经过很长时间的打磨，原来应该蓬松粗糙的铁锈变得十分光滑。

可有腊无刃，有身无匣，只能称为铁块，还是块锈铁。

青蛇被阻挡后并未消散，随着老人剑尖一抖，再次冲向陆意。

陆意也想不出所以然，只好退后几步，双手持剑，摆好架势，盯住冲来的剑气青蛇，以一个奇怪的斜砍，正正落在蛇头之上，却怎么也没法深入半寸。

双方僵持不下，陆意右腿猛然后蹬，双手用力，锈剑竟意外地破开长蛇，一分两半。

唯恐青蛇一分二再次袭来，陆意脚步轻动，身体微拧，一鼓作气连砍几剑，却发现气蛇早已经随风飘去。

见此情况，陆意没有庆幸自己的胜利，只是长吁口气，看向孔玚。

还没等陆意说话，孔玚先开了口，问道：“你是陆茱那老家伙的孙子？”

“回孔师，是的，我叫陆意。”

他也摸不清头脑为啥孔师要偷袭自己，难道是和爷爷有过，公报私仇？

“难怪，老夫见你刚刚那几个粗糙动作，虽然不入流，但模糊中还是看得出来是那老不死教你的。”

陆意皱眉，他没有听说自家爷爷会用剑啊，连忙嬉笑起来，问道：“孔爷爷，没听说我爷爷会用剑啊，您可不可以和我说道说道嘞？”

孔玚看到后生这般模样，眼神中闪过一丝光彩，像是想起什么，微微一笑，抬手一挥，将快要抱住他大腿的陆意直接打飞。

没有任何威力，只是轻轻落地，加上陆意有着些许家族传承，更显得这一下是老人不想搭理他。

回头走向竹亭，边走边说道：“你自己去问陆茱那老家伙，刚刚他还出声了，现在肯定在书院藏书阁中。”

微微停顿，想起什么，接着说道：“用不用剑，确实没什么说的必要，也罢也罢。”

陆意懵了，自家爷爷虽然是这兰城桐竹书院的院长，可从小听着讲述那些年故事的时候，也没听说爷爷会用剑啊，父亲是会一点，不过看起来也是外门汉子。

自己刚刚用的，还是偷看守城大叔那两个女儿练剑的时候学来的。

还没搞清楚孔师的话，陆意身后陆陆续续出现取剑回来的同学。一人一柄暗色青冈木剑，长宽三尺三寸，仿大明军方使用的斥甲剑，不过重量只有一半，更适合书院学子练习。

几个和陆意从小熟络的少年看到他手中的锈剑，也不奇怪，只是习惯性围了上来，看着陆意身上素白书院学子袍沾染上许多灰尘，脑瓜一转，也猜到七七八八。

陆意苦笑，这几人和自己从小玩到大，有些事不用明说大家都心知肚明。毕竟一起偷看方叔那两个漂亮女儿洗澡，偷跑出城去西海边游泳，几次三番都是一起商量对策的，想做什么，去做什么，该做什么，门清！

不再去想刚刚发生的事，和围在一起的三个伙伴相互讨论着这木剑和锈剑谁更好用啊，放学之后还去哪里吃饭啊，最近兰城有没有好看的小姑娘啊，那家的父辈又从外面回来了啊。

毕竟都是十五六岁的少年，话题很多也很杂，总感觉一辈子说不完。

等所有人回到场地，孔玚悠闲坐在竹席上，啜饮一口兰城特有的青竹酒，语气不缓不重，却在开口时破天荒带上一丝狡黠。

“开始练习，其他人随便。陆意，孔羽，孔中，三人必须达到入门一阶。”

剑招分为形，势，意，气四个部分，而修行剑招也分为四步：格形，修势，正意，自然。天下剑招千万，皆是如此，不可贪图进步，需正心诚意，无数打磨。

众人先是一惊，然后哗然，再是憋笑。

孔羽孔中两兄弟是孔玚最看重的两个孙辈，孔玚看似古板，儿女却不少，三儿三女，孙辈如今也有十几人。羽中两兄弟虽不是嫡孙，可从小跟着爷爷孔玚练习剑术，水平是众人中当之无愧的第一，对于他们来说，格形，不过是基础。

那陆意是为了啥？

众人想着，难道是因为刚刚陆院长一声冷哼？不至于如此吧。孔师也不像会是那般小性之人，不过当前没有其他说法了，只能认定如此。

兰城基本上所有人都是五岁学书，十四练剑，上下不差三岁为一级，在场的都是刚放下书本的剑术小白，莫说一天成入门一阶，再不济也得一周吧。

陆意嘴角抽搐，勉强笑了笑，大概猜到为何，没有反驳，无奈看着身边的三个死党的同情眼神，耸肩摆手，只能接受这“飞来横祸”。

心里细细揣摩着孔师意图，想着：“格形，应该不难吧。”

于是众人散开，开始练习。

广场上剑鸣声，讨论声，叹气声，赞叹声混成一团。

墙外的鸟雀只是抖了抖羽毛，没有被嘈杂人声吓走。孔玚在一旁自顾自喝着酒，不去理会偶尔出现的抱怨，也不看他指定的三人，躺在竹椅上，悠然自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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