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香惊梦

洛烟宁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天光大亮。因着还没完全清醒，从外间倾泄至床头的阳光显得有些刺眼，洛烟宁下意识地眯了眯眼睛，眼前的景象还是有些模糊不清，不过看样子，时间已经不早了。

“小姐，你醒了？”正端着水进屋的紫苏见洛烟宁已经起了身，忙不迭地用钩子挂起了垂下的纱帐，手里的帕子几下拧干递给了洛烟宁。

洛烟宁接过，几下擦干净了脸，不用紫苏的搀扶就动作利落地下了床。还未完全走至门边，门外的动静就已经清晰地传进了耳边：“你个死贱婢，居然敢拦着本小姐，误了时辰，你担当地起么。”

是洛雨柔柔媚而又尖锐的声音，洛烟宁皱了皱眉，好不容易平静了这么些日子，又按耐不住前来作死了么？

外面已经天光大亮，虽然没有开门，可是站在桌前的洛烟宁却将外面的情形看了个七七八八。青葱白嫩的手指在桌沿上不紧不慢地敲了敲。原本想要打开房门的动作一顿，洛雨柔的话让她想起了一件事情。

前世，也就是她因为婚约的事情投湖不久，外祖家，甚至是外祖母亲自来看过她。不过因为陈姨娘一直明里暗里的说着外祖家的坏话，她对外祖母都不怎么亲近。再加上她前世痴恋元凌宇，外祖母对自己失望至极便也不再管了，而就在这之后不久，边疆又传来了她父母的死讯，外祖母心伤之下不久便去了。

不，不，这一次，一定可以不一样的，一定可以！

洛烟宁死死地咬住了下唇，直到尝到了甜腥的味道，思绪才从那些记忆中的痛苦中抽身了出来，再次睁开的眼睛里，闪现出一抹坚定的决然。

这一次，她并没有拒绝嫁给楚梓宸，外祖母便不会对自己失望，而就在刚刚，她下定了决心，也许，这次外祖母的到来，对于她扳倒婶娘，掌握将军府后宅计划的第一步，无疑是最好的助力。

纤手微微拨动门闩，门外洛雨柔的谩骂声越发地清晰，洛烟宁的嘴角，却缓缓的，漾起一抹温婉而又高深莫测的笑容。

今年西域进供的安神香，照旧先一步送进了宸王府的大门。楚梓宸并没有午睡的习惯，今日却突然觉得有些疲累，难得躺下小睡了一会儿。

御赐的安神香不紧不慢地漂浮起一丝淡淡的朦胧烟雾，在空气里逐渐划开。此刻一身玄紫色衣袍和衣而睡的男人，睡梦中却也紧紧地蹙着眉头，显然睡得并不安稳。

楚梓宸知道自己是睡着了的，可是冥冥中却似乎一直有一股力量一直牵引着他，渐渐地，眼前也不再是一片黑暗，虽然依旧是一片朦胧，可是面前却渐渐涌起了一丝白雾。楚梓宸察觉到自己在不断地往前走，而随着他的脚步，眼前的一切都逐渐地清晰了起来。

等到他站定时，楚梓宸才意识到，他所站的地方，居然是皇城，未央宫。

宫殿内外都挂了红绸，四下里都是捧着金银首饰鱼贯进出的宫女，似乎是有什么喜事。可是下一刻蹿进鼻子的浓重血腥味却让楚梓宸深深地蹙起了眉。

循着那股味道，楚梓宸看清楚了眼前的画面。

一身白衣的女子一脸死寂的漠然，死死地盯着面前一身华服的女子，在说着什么，楚梓宸听不清楚。可是那白衣女子身下逐渐蔓延开的血色，却逐渐弥漫上楚梓宸的眼睛。

“洛氏烟宁，以吾之血起誓，定要让还了我的人，不得善终！！”女子几乎用尽全力怒吼出声的狠毒咒誓，一字一顿清晰地炸响在楚梓宸的耳边。

而就在女子抬头的那一瞬，向来情绪不显山不露水的楚梓宸，却平生第一次因为巨大的震惊而瞪大了双眼。

眼前这女子，就是不久前，他在宫殿见到的那位洛三小姐，洛烟宁！

一股撕扯般的剧痛骤然袭上了心头，眼前蓦地一片漆黑，下一刻，床榻之上，楚梓宸猛地坐起身来，冷汗浸湿了他全部的衣衫。

床边摆放着的香炉里，最后一丝安神香将将燃尽。

“爷，你醒了？神医世家二公子来访，正在会客厅候着呢。”管家楚福正巧进门，乍见到楚梓宸满头冷汗的样子，楚管家愣了一瞬，随即像什么都没看到似地垂下头，恭恭敬敬地道。因着楚梓宸刚醒的缘故，楚管家的声音不自觉地放低。自家爷今日睡得格外久，前厅那位突然来访的，可是已经喝了三盏茶了。

从梦中惊醒，楚梓宸的睡意已经去了大半，贴身服侍的小厮适时闪了进来，楚梓宸拦住了他欲解衣裳的手，低声吩咐：“准备浴桶，我要沐浴。”

从梦中惊醒，现在楚梓宸全身黏糊糊的，难受得紧。

同一时刻，洛将军府。

“三小姐人去哪里了？”在前院等了许久的陈姨娘久不见洛烟宁出现，到底还是着急了，循着声音，紫苏抬头便见陈姨娘脚步匆匆地走了过来。只是还未踏进主院的大门，凝香上前一步，拦住了她。

沈家的那位这会儿已经从将军府的正门进了前院，今日却迟迟都没有看到洛烟宁的身影，唤了洛雨柔来找。因着今日的情况特殊，所以陈姨娘千叮咛万嘱咐洛雨柔，一定要把洛烟宁请出来。

可是眼见沈府的人都已经进门了，却还是迟迟不见洛烟宁出现，不说洛烟宁，就是被她支去喊人的洛雨柔也不见了踪影。陈姨娘怎么都没有料到，今日沈家的老夫人居然会亲自上门，等她摆好脸上的笑，一脸殷切地迎上去的时候，沈老夫人压根就连个眼神都懒得赏给她，还说什么，将军府居然让一个姨娘出门迎客，真是好规矩！

一通话说得陈姨娘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这会儿正火着呢，偏偏还被没眼色的人拦住了去路，陈姨娘原本憋了一肚子的火顿时就炸了：“哪个不长眼睛的贱婢额，凝香姑娘，沈老夫人来看三小姐，三小姐呢？”话至一半正对上凝香毫无情绪拨动的眼睛，隔了好半晌才意识到眼前的人是谁。

就算只是一个小丫鬟，却是出自宸王府的丫鬟，一般人轻易不能得罪。陈姨娘忙住了嘴，脸上努力堆出一丝笑意来，夹杂着那尚未完全收回去的盛怒表情，却显得不伦不类，特别难看。

陈姨娘的表情变化，凝香一丝不落地全部收入了眼底，不屑地撇了撇嘴，怪不得是个姨娘，上不了台面的东西。凝香的面上却丝毫都不显，也没有后退一步，甚至连说话的音调都没有变上一变：“小姐不在，姨娘你不能进去。”

这番油盐不进的模样，看得陈姨娘一阵咬牙，偏偏却还发作不得：“沈老夫人已经到了．”

楚梓宸收拾清爽踏进会客厅的时候，沈衡宇正饮尽手里的最后一杯茶，青花瓷玉盏和沉香木矮桌碰撞中清脆的一声响。

“这可是今春刚御赐的大红袍，就被你这样牛饮。”虽是和平时相差无几的语调，可是那语气中的一丝笑意，轻易就被沈衡宇给捕捉了去。

“堂堂宸王府，会穷酸到连杯茶水都喝不起？”沈衡宇的语气略微轻佻，以扇抵唇，眉眼带笑。

沈衡宇生得眉眼温润，又偏爱白色，常年一柄折扇不离身，端是一副谦谦君子的模样，恐怕也只有楚梓宸知道，这个男人隐在温润面皮下狡诈如狐的阴狠性子。

“沈老夫人的身子骨可还好？”楚梓宸不再玩笑，随意的语气中又暗含三分关切。

沈衡宇见状扫兴地耸了耸肩：“好着的，梦话都在喊着自己是巾帼女英雄，今日去洛将军府看我烟表妹去了。”

沈老夫人的女儿嫁给洛将军，夫妻二人在边疆对敌可以一敌百，在战场上被敌人冠以“雷霆双煞”之名，楚梓宸早就有所耳闻，而沈衡宇嘴里的烟表妹，正是将军府的三小姐，洛烟宁。

在沈衡宇的嘴里听到洛烟宁的名字，楚梓宸微微一怔，不知为何突然联想到不久前的那场梦。

血色弥漫的宫殿，身姿决绝的女子，那声色凄厉的一字一句，又一次盘旋在楚梓宸的耳边。梦中那种撕扯般揪心的疼痛再次袭了上来，同时盘旋在楚梓宸的心里的，还有一股莫名的不安。

沈衡宇还在对面语调缓缓地说着什么，间或带着几丝笑意，楚梓宸却发现他什么都没有听见。

“元凌宇，已经开始有动作了。”蓦地，沈衡宇收了唇边的笑意，眸色变得正经，因为严肃的缘故，声音也微微低沉了下去。但随即，沈衡宇却微微挑眉，露出诧异的神色。

只见楚梓宸猛地一下站了起来，因为动作急切的缘故，顺带着打翻了面前未完全盖好被盖的茶盏，茶杯落地，“哐当”一声，四分五裂。

沈衡宇被这突然的动静给吓了一跳，一个晃神，眼前哪里还有楚梓宸的身影？

陈姨娘和凝香站在大院门口僵持的时候，洛烟宁正跪在将军府西北角的祠堂里，看着娇小的身影却挺得笔直，目光专注地盯着上首供着的一排排墓碑。

这里陈列着的，都是历代将军府的主人，主母，还有许多德高望重的人。洛烟宁直直地看着，许久，才缓缓地，严肃地磕下头去。

烟宁不孝，放肆，大不敬。

可是如果烟宁不这么做，就挽救不了将军府步步深陷的处境，救不了边疆危机四伏，或许性命堪忧的双亲家人。请你们体谅为人子女的孝心，体谅我，想要平安活着的愿望。

洛烟宁垂头的瞬间，供台上的烛火微微晃动了一下，随即恢复如常。

重重地磕完三个响头，身后传来了动静，却见凝香拖着昏迷不醒的洛雨柔走了进来，看着回过头的洛烟宁神色有些复杂。刚刚来的那一路上，洛烟宁已经将计划跟凝玉全部脱出。饶是凝玉向来冷情，此刻对于面前这个面色冷静，手段果决的女孩子，还是流露出了一分震惊。

就是眼前这个面色沉静的女孩子，在不久之前，面色冷静，语调平缓地告诉她，她即将要施行的这个计划。

火烧祠堂，反间嫁祸。

谁能想到，这些话，会出自一个十三岁的小女孩之口？

对上那带着三分探究和惊异的一双眼睛，洛烟宁微微勾唇，笑意却渐染苦涩，也仅仅只是片刻，随即神色一正，严肃而又坚决地拿过高台之上的烛台，缓缓倾倒。

烛台脱手而去，幽蓝的火焰沾了易燃的帘幔，不过眨眼便蹿起了三丈高，逐渐向四下里蔓延而去。

眼见着火舌卷上敬供在上牌位，牌位上的字迅速被火焰吞噬变得一片焦黑，终究变成了一大片焦黑的飞灰。

洛烟宁定定地站着，对凝玉的呼喊充耳不闻，半边脸隐在明明灭灭的火光里，让人辨不清脸上的神色。

一脚踹飞将军府门前欲阻拦的守卫，楚梓宸还有紧跟在他身后的沈衡宇冲进将军府后院的时候，祠堂里的大火早已经熊熊燃起，顺带着翻滚蔓延的浓烟，几欲让人窒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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