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去你的墓前撒一坛酒,由此证明我来过。
深秋里刺骨的寒风肆虐,这样恶劣的天气已经持续了数日,旧疾复发,秋和的腿今日酸痛的很。
她本是不想出门的,可今天是什么顶顶重要的日子啊,寒生的忌日,她是万万要去的,一刻也耽误不得。
她也不知道还能再来她的墓前几回,还能陪他几载,反正,她在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来看他。
即使秋和已经是个老姑娘了,却还是爱美的,出发前还是画了眉,染了胭脂,甚至把她那许久不戴的金丝步瑶拿了出来,在脑后绾成一个髻。
带上酿好的酒出发了,即使步履蹒跚,秋和眼中的坚韧还是无法掩盖。
坑坑洼洼的山路,秋和走走停停足足花费了一个时辰有余,大雨刚过,地面湿滑的很,秋和摇摇晃晃的才未摔倒。
裙边稀稀落落的满是泥泞,来到寒生的坟前,为他添一壶酒,是刚刚解封的桂花酿,醉人的很,记得这是他生前最爱喝的酒了。
昔日和他一起棠梨煎雪、踏雪寻梅、共酿美酒的场景还历历在目。满是苦蒿的手抚上坚硬寒冷的石碑,入目尽是萧然。
两行清泪不自觉的从她干瘪的脸颊流下,她下意识的去擦,却发现泪水早就已经干涸。
我们向来不信酒楼话本里那些才子佳人的故事,却依然会时不时的期待有个人能够只冷暖、共余生、把酒话桑麻。
可是啊,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两全其美的事,也最忌讳十全十美的人。你过得好,有人会嫉妒,你过得不好,有人会讥讽挖苦,这漫长一生,最难的,便是活着。
或许我们会在某个恰逢适宜的年龄遇见一个恰逢适宜的人,会嫁给生活、嫁给平庸、嫁给利益、但是,别忘了记得嫁给爱情。
十年生死两茫茫,你已枯骨生花,我亦青丝换了白发,我总觉得只要我足够爱你,黄泉碧落会相见。
今年清明比往年都要寒冷些,前朝有个诗人说,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我已经是垂垂老矣,去年酿的桂花酒,醇香正浓,我特意为你留了一坛,
这个垂垂老矣的老人,不是什么伟大的人物,只是这时间再平凡不过的一个女子罢了,她只是来祭奠丈夫的一个普通人。
一壶桂花酒,几株路边顺手摘的野花,便是全部了,她知道他不喜张扬,所以并不用那些金贵的物件来见她。
渐渐的,秋和开始体力不支,她靠在墓碑前,意识越来越模糊,眼前依稀呈现的,是初见那日。
楚贞六年,天大旱,整整数月不见雨水,又加上北方外敌入侵,百姓民不聊生,为了躲避饥荒,逃避战乱,大量的百姓被迫逃难,他们将所有的值钱的物件都藏在衣服里面,甚至有的人还带上了自己的嫁衣,一路南下。
逃难开始不久,他们就吃完了仅剩的干粮,为了生存,他们开始啃树皮,吃野草,许多人用匕首、镰刀甚至用手将树皮扒下来。
太阳仍旧灼烧着大地,路途中不断有人死去,他们的家人甚至连哀悼的时间都没有。
更可怕的是,附近几个县城已经不再收纳难民,官府已经尽最大的努力了,可是难民人数太多,他们只能去到更远的地方。
衣衫褴褛,面目黢黑的少年叫楚寒生,约莫十岁的样子,在粥棚前踟蹰不前,在吞了很多口唾沫之后,他终究还是鼓足了勇气。
“我可不可以要两碗,我可以为你干活,抵这碗粥钱。”寒生的声音很小,他说了两遍才被听清。那施粥的女子一愣,随即笑到,“这是我家小姐搭的粥棚,粥是免费的,不要钱。”
少女言笑晏晏,举手投足间都体现了大家风范,很难想象,即使是个丫鬟都能如此,寒生不禁暗暗敬佩,犹豫再三,他接过了女子手中的粥。
与他人一饮而尽不同,他拿着盛粥的碗一路小心翼翼的疾走,不一会儿就没了踪影。
“娘,喝口粥吧。”一个破庙内一个奄奄一息的妇人缓慢的睁开虚弱的双眼,寒生又从衣服里拿出两个包子。
“娘,我都吃过了,这是专门给你留的。”寒生小心翼翼的扶起这个孱弱的妇人,可以看的出来,她是强撑着见孩子的最后一面。
“寒生,是娘误了你啊,你自小懂事,若不是被我拖累,你定是个能成大事的。”
寒生母亲终究还是去了,寒生似乎还可以看见娘亲眼角未落下的泪。
寒生愣住许久,他依旧坚持着抱着娘亲的动作,不知过了多久,寒生才缓缓的放开了手,“生养之恩,永世不忘。”
寒生含着泪向娘亲磕了三个头,娘亲说过的,男儿有泪不轻弹,眼泪是要忍住的。
次日,天还未亮,伴着朦胧的月色,寒生来到了洛府的门口。
“我知道您是个大善人,只是家母刚刚离世,实在没有银两为娘亲安排后事。”只一眼,洛老爷便记住了他,虽然身处困境,但仍旧不愿摧眉折腰。
“你既然这么爱你的母亲,为了你这份孝心,我愿意为你的娘亲安排后事。”寒生惊呆了,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顶顶好的人,他当场就跪下了。
“愿老爷留我在府上打杂。”寒生对洛老爷是说不出的敬佩。
从那以后,洛府就多了一个十岁的孩童,寒生也是个机灵的,各种脏活累活都不在话下。
洛老爷偷偷在家里开了私塾,不收任何费用,教府上的下人们识文断字。
寒生则是里面听的最认真的,无论是严寒还是酷暑,他都笔耕不辍,从未放弃过。
没过多久,寒生就已经可以作出一首差不多的诗了,洛老爷连连赞叹。
恰好秋和也是个充满才气的女子,她喜欢在落日余晖中沏一壶浓香的茶,焚一炉清新淡雅的香,倚窗而读,她也喜欢作画,画眼中的花,画心中的情。
那几年总能看见落日余晖,才子佳人,吟诗作对,是一番很不错的景象。
寒生知道他对洛秋和的情义,所以更加的发愤图强起来,秋和也深切的知道,爹爹给他物色的那几个男子都是些莽夫,要么就是书呆子,哪里有寒生懂她。
后来的后来,那个小男孩长大了,变成了一个眉清目秀,温柔可人的少年,举手投足间都有着文人墨客的风范。
“我已经快到了婚配的年龄,不知道爹爹会把我许配给谁呢。”
秋和那天不经意的一句话,却在寒生心里埋下了考取功名的影子。
那天他在洛老爷面前郑重承诺,他必功成名达,到时候风风光光,聘她为妻。
洛老爷本来是朝廷的官员,厌倦了当官者的明争暗斗,举家布衣还乡,可他却赞同寒生想要考取功名的想法,着实令人佩服。
“当年寒某满身尘灰,一身泥泞,蓬头垢面,衣衫褴褛。与娘亲相依为命,受尽了太多白眼和讽刺挖苦,幸得老天抬爱,留我贱命一条,以告慰亡母的在天之灵,成我平生夙愿。”
果不其然,一举高中,是新科状元,寒生瞬间成了有名的人物。
本以为寒生会留朝做官,然而他却做了一个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决定。
“治国之道,在于朝廷,亦在乡夜。”
听说那日他毅然决然的只做一个小小县令,他回来的那日,整个街道都站满了人,摩肩接踵,水泄不通。
同年九月,她们成婚,三书六礼,十里红妆,一样不少。
秋和不像其他女子喜欢胭脂水粉,簪缨步摇,可平凡静谧的她却也是无人能及的。
成婚数十年,夫妇和睦,举案齐眉,寒生一生并未纳妾,坊间从未有过他们夫妇不和的传闻,他们夫妻的故事甚至还被写进了话本里。
“我虽志不在朝野,可这天下的每一分都很重要,治国之道,在于亲民,只有深入百姓,才能真的使国家繁荣昌盛。”
据说寒生做县令的那几年,家家有余粮,人人会识字,粮食产量远远超过其他各个县城,同时他还开展了丝绸贸易,百姓收入稳步提升。
当深秋的瑟瑟凉风肆意掠过峰顶,西边的残阳慢慢陨落,便出现了变故。
变故来的猝不及防,一个人过得太好,总会有人嫉妒。再次见到寒生,是在阴暗的暗牢里,秋和花了大价钱才买通了暗牢里的一个小侍卫。
“你来干什么,为夫不用你担心,我自是相信当今圣上能明察秋毫,还我清白。”
暗牢里潮的很,寒生的身上也有深深浅浅的伤痕,秋和心疼极了,她强忍的眼泪终究还是破了防,如洪水猛兽一般夺眶而出。
当朝廷的官兵去他家里搜查脏物的时候,原本以为会收获颇丰,可谁知道,堂堂一个县令,竟然比寻常百姓家还要寒酸的多。
已经用了很多年的家具,缝了很多布丁的衣物,甚至写字用的墨都是最差的那一种,县令夫人也是一样的清贫,首饰盒里的首饰很多年都没有换过新的了。
没过多久,寒生被释放了,原因竟然是实在搜不到脏物。
虽然平冤昭雪,寒生怎么说也在牢狱之中足足待了半年多了,再见时,好像瞬间年老了十多岁。
从那之后,寒生的身体大不如以前,时时咳嗽,看了很多郎中都没有明显的效果,
在一个静谧的午后,寒生永远的闭上了眼,那天的阳光暖暖的,他并不是那种人尽皆知的官,甚至去世都没有惊动太多的人,更没有举国哀悼,
寒生去世的那一天,秋和呆坐了一下午,眼神呆滞,表情木讷,身体就像被抽空了一样。
一程山水,半世烟雨,终究是抵上了秋和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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