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

慕琼躺在塌之上，从温热的被褥里伸出细白的手，轻揉眉心，失神望向头顶绣着金边羽孔雀的床帷。

明净的阳光照进厢房，驱走了夜晚的寒凉，带来舒心的暖意。

早膳的时辰，慕琼浅浅喝了两口肉粥，夹了两块通花软牛肠，不小心扫过了那道名唤“雪婴儿”的菜肴。

慕琼迅速用一方绢帕捂住了唇，喉间涌上恶心的感觉，她迅速弯下腰来，连着刚刚吃进肚子里的食物将隔夜饭一同尽数吐进了脚边的篓里。

“小姐！你怎么了！”红玉大惊失色，忙伸手拍小姐的背部，似乎缓解自家小姐的难受，“红玉给您倒杯热水来。”

“雪婴儿”的主要食材是青蛙，将青蛙用清水除去内脏污垢后，裹以豆粉，紫苏下入油锅炸成。

蛙肉雪白细腻，光泽漂亮诱人，原本是慕琼最爱的膳食，可今日这盘菜为了色相好看，竟点缀了几朵红梅花瓣。

这幅光景是很好看，可慕琼脑海中却闪过了昨夜梦境的片段。

人头堪堪滚落到雪面上，同今日这盘菜一般，雪中狰狞的血，分不清是雪更白，还是红更艳。

慕琼稳了稳神，伸手拍了拍胸膛，移开视线，对红玉道：“即日起还是让东厨把这道‘雪婴儿’撤下吧。”

红玉端来热水，放置在桌面上，视线落在那精致的菜肴上，心中涌起疑惑道：“小姐，您往日里最爱这道‘雪婴儿’，缘何忽然不喜了。”

“看着不舒服。”

慕琼抿了几口的温水，将口腔里的酸意咽进了肚子，不适顿时缓解了不少。

待到伺候的丫鬟们撤了桌上的残羹，慕琼坐在屋宇前的绣墩上，低着眸子，捻了捻凝白皓腕上卡着的翠玉镯子，抬眼对红玉“今日是上元节，陪我去一趟庙会吧。”

红玉收拾碗筷的手顿了顿，眼底闪过一抹担忧。

中午在府上吃了顿上元宴席，时值午未，阳光明艳，慕琼带着红玉坐上了前往庙市的马车。

一路上，小姐坐在微微摇晃的车厢内，一只纤手托住下巴，似是在思索什么。

红玉望着自家小姐的侧颜，心知奴才不可多嘴，还是忍不下心中的不解，问道。

“小姐，你往日从不去喧闹人杂的庙会，今年为何要忽然想去了？”

闻言，慕琼回过神来，红玉的声音落在耳畔。

“自从您大病初愈，醒来以后，红玉总感觉您似变了个人似的。”她目露担忧，嗓音恳切，“您怕生胆怯，不爱在众人跟前露面，却面不改色地站在那么多围观路人面前，冷着脸赶走了在府上纠缠不休的外乡女子。”

“一觉醒来，竟对老爷夫人说，要与一直心悦的太子殿下退婚，老爷和夫人表面上如常，心中却各是一惊，在安抚了您之后，担心地对红玉道要照顾好您，切莫让您受什么刺激。”

“小姐，您可否告诉红玉，您到底怎么了？”

慕琼耐心地听完她说的话，温柔地勾起了唇角，心中暖意一片。

虽表面上不说道，但她的亲近之人，总是在默默关心她，照顾她的。

红玉是从小跟在慕琼身边在府上长大，同她一般，没有接触到什么人世险恶，性格天真浪漫，心思单纯。

倘若不是她再世为人，又怎能懂这世间的崎岖险恶。

慕琼把心思藏在心底，抬起头来对她浅笑：“没事儿，只是你家小姐长睡一觉，似是神仙点拨，开了灵窍，想通了一些事情。”

“因而，今日前往寺庙，感谢菩萨姐姐。”

慕琼微笑地望着面对面坐着的红玉，声音轻柔，补充道：“哪怕是天塌了，我也会好好护着慕府上下的。”

小姐说没事，红玉头脑简单，也没多想，欢快地应了下来，只是她心中隐隐察觉到不对，一介女子，怎么护住这么大的慕府？

白龙观坐落于京郊不远的青云万岁山，平日香客稀少，上元节这日观外，摊贩夹道，张灯结彩，人声鼎沸。

红玉掀开帘帷，看着车窗外摩肩接踵、满脸笑容的人潮，不由得叹了口气。

“红玉你生性贪玩，不喜拘于室内，可平日里随我，一直关在闺阁里，几乎很少出府。”慕琼踏着车辙下了地面，捋了捋耳边的乌发，笑道，“今日上元佳节，带你出来逛逛，可喜欢？”

红玉面露感动：“小姐，您真好！”

慕琼高高兴兴地“嗯”了一声，漫不经心地将目光投向了不远处一个卖元宵丸子的摊位，眼神淡漠。

那里飘着一写着招牌雪团的红巾幡，摊位前架着一口大锅，里面热水滚滚，热雾升腾，老板面容粗犷，一袭褐色短打衫，袖口挽起，笑着接过食客手中的铜钱，麻利干活，将铜盆中的雪白元宵尽数倒进锅里。

红玉视线越过眼前的来来往往人群，顺着小姐的目光也望了过去。

看清摊贩前那人面容后，她声音惊异：“小姐，那人是府上东厨打下手的下人顺福。咱们府上的下人月钱不少，再加上主子们平日赏的银钱，在平民百姓眼中是份肥差。这顺福可倒好，偷偷在外赵私活干，真是不守规矩！”

慕琼淡淡收回视线，眼中不可察觉地闪过一丝冷意，她柔柔笑道：“罢了罢了，庙会上这么多好吃的，好玩的，咱们去找些乐子。”

二人在庙会里逛了一圈，去白龙观里添了香，沿街买了不少平日里没见过的新鲜玩意，二人都十分开怀。

慕琼停住脚步，偏头看了眼身旁亮着红灯笼的华美酒楼，对提着大包小包的红玉道：“咱们上去吧。”

“啊？小姐，咱们已经吃了糖葫芦，酥麻饼，雪丸子……现在还要去吃什么吗？”

跟在身后的红玉额头上沁着汗，方才走了太多路，微微喘息。

慕琼笑了一声，进了酒楼，对柜前的招呼客人伙计道：

“兰字号雅间，已有预定。”

在柜前拨弄算盘的掌柜的山羊胡抖了抖，忙站起身来，对慕琼恭敬道：“小姐，厢房一直给您备着呢！林公子已经到了，请随我来。”

“我就道小姐今日为何突然要带我游庙会，”红玉立刻反应过来，躲了躲脚，“原来小姐已是约了人。”

慕琼瞥头望了眼红玉气鼓鼓的可爱脸蛋，衬着身后的朱红灯光似是年画娃娃，她心中好笑道：“你恼什么，今日不也玩得挺开心。”

“不过这般也好！与我这等女眷一同出来，那些京中贵女就算瞧见也不会因为您和男子见面而多舌了……”话还没说完，红玉在心中暗暗吐了舌头，“我差点忘了，出了之前百花宴上那事，已经没有贵女再敢议论您了。”

她听其它府中的下人说起，太子对自家小姐可上心了呢，为了小姐的清誉，亲自出面帮小姐说话，教训了那个不知好歹的唐嫣嫣。

慕琼没听懂红玉在说什么，好笑道：“她们要说便说，有什么好避讳的，我不在意那些风言流语。”

红玉不多嘴，冲慕琼憨憨地笑了笑，上了二楼，慕琼吩咐她侯在门外。

进了厢房，但见一翩翩白衣公子坐在桌前，眼眸含笑：“我当小姐前几日在梅园给我的信函里写着什么，原来是邀请林某上元佳节一同出游玩乐，真是受宠若惊。”

慕琼走向窗栏，手扶栏杆。

头顶明亮的月轮洒出淡蓝的光辉，清冷静谧，家家户户都挂起了火红的灯笼，远远望去，万家灯火星星点点，喜庆热闹，别有一番壮美。

微凉的风拂过脸庞，她视线扫过下方，这二楼雅间位置极好，能清晰地看清楚那处卖雪白元宵的摊贩。

她勾起红唇，眼神淡淡，对身后的林墨玄道：“林公子明明知道我意不在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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