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折——风骨（上）

赵风骨觉着，自己人生的起承转合，比那琵琶女的调子还要曲折。

赵风骨那年五岁，笔还没拿稳，字写得像狗爬。风骨他爹乃是秀峰镇上属第一的富商，目不识丁，重金请来教书先生折腾他的娃。

倒腾了几年，他爹那些所谓的“鸿儒”朋友见着赵风骨就夸。

他爹望子成龙，龙有九子，他一子不识。有个朋友翻烂古籍，给他家崽取名赑屃，赵老富商还笑话他。他朋友面上笑嘻嘻，背地里叫他土老帽儿。

赵老爹说，做人得有风骨，所以赵风骨就有了这名。

赵风骨是个土匪种，硬是给他爹倒腾得人模人样。

人模人样的赵风骨走在街上，那年他写的字被吹成王羲之余韵。街边冒出一算命的，打量半日，直言不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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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所有人都知道了街角暴发户赵老头子有个永世孤鸾的娃。

那个算命的大师成了赵风骨第三讨厌的人，屈居第三是因为赵风骨对他前面两个人厌恶是不可撼动的。

一个是当年戒尺挥舞成风的教书先生，另外一个是他爹。

赵老爹走的那年，赵家传言里金子做的梁柱都就败光了。

商人是讲究时运的，赵老爹前半生低微到了尘埃里，现在首尾呼应。

从幼时私塾门口卑微的眺看开始，赵老富商穷尽半生去仰望那些墨门世家。

赵老爹唯一的妻生了赵风骨后就去了，先前镇上最大富商的灵堂里只有赵风骨一人。

守灵的晚上风不住的吹，赵风骨在华屋锦房里做着江湖梦时，未曾想过自己梦里都在诅咒的人会这样在衰败的破屋子里离去。

然后赵风骨就想起来，这个没文化又爱附俗风雅的粗人，是他的爹。

赵老爹死前家产都搬空了，留给赵风骨一写了字的布条。

上面写的字有赵风骨五岁那年的真韵。

大意是反省自己这么多年瞎捣腾，为了自己私念害得赵风骨都活不痛快。

还说，要赵风骨从今往后追求自己的人生。

赵风骨愤愤不平:晚了!生前爱搞腾，事到如今留什么破布条，还不如塞我一金条。

但赵风骨还是小心翼翼地将布条揣在破布兜里，灵前跪了一晚上，站起来时一个扑腾，险些摔回去。

跨过灵堂门槛那一刹那，赵风骨觉得一身轻松，步伐轻飘飘的。

来接赵风骨的鬼使外表上是个青年人。

赵风骨也不老，他为了救要被马车碾过的一个男童丧命。

鬼差提着一杆秤，把赵风骨写的文章摞在一起掂量了一下，比不过鸿毛重量。

鬼差脸上赤条条地挂着怜悯二字。

“那些所谓文章尽是拾人牙慧，老调重谈。我看那千万字，不过是平庸一横。”

得了，自己一辈子书成的文章，半个字都不是，称顶算一个笔画。

赵风骨唯一的优点就是脾气好，同生前留下的衣钵遗产一样四舍五入都为零。

当年算命的大庭广众说他命犯天孤，他没生气。破产后世，人视他草芥不如，热讽冷嘲，他没生气。现在面对鬼差目中无人的语调，他还是没生气。

然后鬼差告诉他，马车撞到男童前都快停了，赵风骨替男孩挨的那一下路边耗子都撞不死。

赵风骨饥餐不得果腹，本就体虚，受了一惊，活活给自己吓死了。

比赵老头子死得还要窝囊。

赵风骨压了一世的脾气上来了，扑翻了那杆称。踩了几脚，恨恨道:“爷的人生，还轮不到一杆秤来评定。

鬼差连忙安抚:“那男童日后发奋名扬天下的书法家，虽与你无太大关联，但也算善事一桩。 送你三世洗耻。”

人间再渡几次，就能对得起自己的名字吗?

赵风骨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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