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神仙

打从我记事起，老爷子他就只说粤语。

和所有老广一样，他听得懂普通话，但说得非常糟糕（他的儿子们也无一例外的继承了这点）。于是他便装作不会，操着一口慢悠悠的粤语跟人交流。人家讲普通话，他照旧用自己的母语回，执勘得很。所幸来找老爷子问诊的人大都知晓他这独一例的小脾性，也都纵着他坚持自己这奇奇怪怪的小习惯。

老爷子是个医生。即使退休好多年，找他看病的人仍然络绎不绝。只要他在家，便总是会有人提着各种礼品登门造访。老爷子从不拒绝来找他的病人，但不会收下任何一份礼物，无论有多贵重。

"做人做事就两个字一一本分。”

后来我才知道，老爷子的医术和医德在几十年前就已经是出了名的。他医术好，医德好，对待病人耐心又亲切，连公社的书记和大小官员都点名要他看病。当时的公社人民医院有几十个医生，唯独老爷子是最受病人欢迎的医生。后来到了八十年代初，他被调到另一个城市的医院工作，人们宁愿大费周章，坐好几个小时的大巴车过去都要专门挂他的号看病。

老爷子是个相当随和的人。我认识他的那十多年里，从未见他动过气，或与别人发生过争执。这老头儿一直是个敦厚亲和的慢性子，说话慢吞吞的，声音带着老烟枪特有的沙哑，却让听的人感到格外亲切。我也从未见过他梗了脖子急眼、粗声粗气骂人的样子。哦对，他生活里也是个对穿衣打扮相当有要求的人。广东的夏天总是热得让人巴不得能脱多少脱多少，别的大老爷们儿个个光着膀子出去散步下棋吃大排档，只有老爷子对此嗤之以鼻，依旧坚持数十年如一日的穿着西装出行。他的衣服基本都是穿了十来二十年的旧衣裳，除了略有褪色外，甚至比我的还要干净笔挺。哪怕如今过了将近十年，每当我看见自己如同废墟般的衣柜时，都会想起老爷子那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

"再好的衣服，不珍惜的话，也会不经用。”

人家说，小隐隐于林，大隐隐于市，每个老广都是隐藏在市井里的大厨。老爷子也不例外。他爱吃，会吃，更会做吃。小时候的我是个馋猫儿，有关老爷子的为数不多的记忆总是离不开各种吃食。香油煎年糕、白切鸡、蒜墓焖鹅、蒜香炒蟹、白灼生菜、客家酿豆腐、马蹄蒸肉饼．...我这嘴才的缺点，大概就是被他养出来的。从小吃惯了好东西，长大了出去闯荡，自然吃不惯外头浓油赤酱烹成的菜肴。

老人家的口味大都偏重，这老头儿也不例外。和自己那严格戒口的妻子不同，老爷子生平最喜各种"热气"的甜食，尤为热爱杏仁饼一一圆圆的米黄色一小块，上头印了好看的花纹，里面掺了烤过的花生碎，咬下去的瞬间就在嘴里散开了。吃起来口感沙沙的，杏仁香味十足，咯吱咯吱的花生碎格外喷香。然而，偏生他又是个体热之人，吃多了就上火，只得偷偷摸摸去阳台抓几味晒着的下火草药洗净了，用个小瓦罐煲成凉茶喝。当然此事万不敢让自家的厉害夫人发现，不然又是劈头盖脸一顿教训。小时候我不懂事，被老爷子哄着喝下过一整碗黄连水，自此再也不信小瓦罐里装的是番薯糖水。

那阵时，周围住着的都是相处了几十年的老街坊，他们早就熟识老爷子的为人品行。有时候夫妇关上门吵架，泼辣的师奶们数落自己丈夫时，总会搬出老爷子的例子，让他们向隔壁的那位医生好好学习。

“你睇睇人家，从不让老婆受委屈，不单家务活全包，还做饭炒菜。你再睇睇你自己，一日到晚，食嘢唔做嘢，做嘢打烂嘢，还牙牙擦擦！”

每次听到别人议论这些八卦的时候，偷看老爷子的表情就成了我的一大乐事。

老爷子是个吃了很多苦的人。他有一个耳朵的形状很奇怪，原本应该舒展的耳廓整个卷曲成小小一团，紧紧贴着脑袋。当年还是个娃娃的我不懂事，大声地问他为什么他的耳朵跟别人的不一样。老爷子故作苦恼的跟我解释道，因为小时候的他太皮了，所以被爸爸扭了一下耳朵，耳朵害怕了就卷成了这样，到现在都不敢变回原状。长大一点儿后，我才从别人那知道，老爷子从来不是个调皮的孩子，他的耳朵是因为小时候家里太穷，冬天里生生给冻坏的。他不敢叫痛，也不敢管家里要钱买药治耳朵，就这么给耽搁了。

那一辈走过来的老人都太不容易了，老爷子却从来没有跟我说起过他从前吃过的苦。

"人这一世，哪有什么容易的，最紧要开心就好。不开心的事就没有必要回忆啦。”

这样好的一个人，离开得却这么快。

老爷子不喝酒，但是爱抽烟，戒不掉。等我们发觉的时候，他已经是肺癌晚期了。

后来有天我去医院看他，推开门的时候他正好在吃饭。见来人是我，老爷子笑眯眯地招手让我过去他那儿坐着。

"阿爷，我刚听外面的护士话你差不多要走了。你要去边度啊？”

"我呀，我要去做神仙啦。”

"真嘅？你几时返来啊？”

“……去咗我就唔返来囖”

"啊？那你可不可以唔去啊？我会好挂住你嘅。”

他费力地伸出插满针管的手握住我的手，我才惊觉他竟然瘦成了这样。

"我都会挂住你噶，但系天上有天上的规矩，改不到哦．....．不过做神仙咧，就会有默特权。我会一路保护你噶，只不过你乜都睇唔到，神仙系隐形嘅，所以你唔好再调皮捣蛋啦，我全部都知道哦。”

"好咯．....．那你做咗神仙之后，我几时才可以再见到你啊？”

"始终会再见嘅。不过在见面之前，答应阿爷，以后做個乖小孩，好不好？”

“好，我答应你。”

老爷子出殡那天，有很多从前受他照顾的病人都自发前来送行。我抱着大而沉重的相框站在人群前面。我低下头偷看相框里的他。老爷子还是那么温和的笑着，只是他的微笑已经变成了黑白色的冰凉定格。远远的，人们的谈论夹在风里吹了进来。我听见他们说老爷子一辈子与人为善，温、良、恭、俭、让，他都实至名归。只是老天爷太不公平，好人总是走的这么快。他的孙儿还这么小，就要经受亲人离世的痛苦，实在可怜。

哼，大人们总是这么自以为是。阿爷才不会抛下我不管呢。

他是当神仙去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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