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杨兴之死

杨兴死了，死在与罗网的冲突之中。

椿收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有一瞬间的愕然。百年来，太多的人在她生命中来了又走，生离死别早已看惯，然而这并不意味着她是完全没有感情的。那个在记忆中总是箴口不语，内向却温柔的少年，转眼间，竟已和自己阴阳两隔了？这个自小不受亲人待见的孩子总是朴素到极致，他没什么爱好，发下来的薪奉都攒着，最后被他父母以“赡养”为名要走了。他曾试图拒绝家里无尽的索取，他的老父亲竟然威胁要告他忤逆不孝。唉，早知道应该坚持让他收下那些半两钱的，哪怕置办件新衣也好……不想桑海一见，竟成最后一面。

将讣告烧掉后，椿拿出另一张竹纸，研墨动笔，开始写信。她要动用墨家的联络线路，向章邯请求将杨兴的衣冠带回来。

在这个年代，所谓马革裹尸还，那其实是某些将领才能享受到的待遇。戍律规定，不得占用宝贵的运输线路运送士兵尸体，所以死亡的秦兵都是就地掩埋，以至于很多亲属都是拿死者曾寄回的家书下葬。杨兴也不可能例外，他和他的一切随身物品都会被埋在东郡的乱葬岗，甚至连墓碑都不会有一座。他少时被赶出家门，后又常年在外出任务，早已没什么私人物品留下，若是不将衣冠带回，将无一物可下葬。

与此同时在东郡，章邯正在查验杨兴的尸体。虽是他部下，但作为此前曾经给椿通风报信的人，杨兴及其背后的秦墨到底有何计划，是否与叛逆有勾结，章邯还是十分在意。之前没有机会，现在正好趁机检查一下他的尸体，看看能否找出些许线索。

杨兴是被罗网高手的剑贯穿胸部，胸前和背后都有大片血迹。忽然，他发现杨兴胸前破损的衣下露出一角奇怪的东西，已染上了血色，却不像织物。

在门口值守的董庆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还没从好友忽然逝世的震惊中缓过来，现在他贴身带着的联络密码本又被发现了！密码本是绝对机密，若是内容泄露，将为整个秦墨带来无法预料的后果！

董庆握紧了手中的剑，忽然，他发现，自己动不了了，不仅是无法动弹，甚至……无法呼吸！

是晓梦的天地失色，她自小便有超乎常人的感知力，从刚才起，董庆的一举一动便悉数落在她眼中。这个部下不老实，竟对自己的将军图谋不轨，替他解决掉也好。

忽然，她感到身后多了一束盯向她的目光。

晓梦毫不在乎地扩大了天地失色的范围，来者虽有些功夫，内力却差她太远，解决掉很容易。

然而下一瞬，她感到有一股极大的力量在破坏天地失色。天地失色是靠她强大的内力来维持周遭环境的静止，若想将其破坏，若不是内力丰厚的高手，除非引来雷电飓风。然而那股力量确是以极快的速度，夹带着滚烫的热量，正在冲破内力束缚，直冲她而来！

晓梦转而用尽全身解数去阻挡那东西，最终，一颗冒着烟的铁丸在她身后落地。

天地失色解除，周遭环境又恢复了生机，有汗从晓梦额上流下来。她转过头，看到树丛后面，另一名影密卫正举着一根黑洞洞的金属管在对准她。

是相里卿，他的目光阴鸷而决绝，一副将任务和自己都置之度外，只为保全部下的样子。

晓梦对他笑笑，说了句“有趣”，便进入和光同尘，隐去了身影。

没错，那是火枪。在椿违背墨家给始皇帝长生的同时，墨家也在无视她的警告，复制出了她那些羊皮册子上记载的“火铳”。这个年代做不出适合的钢铁，只能用青铜做枪管，所以强度和耐热有限，一根枪管只能装填射击三发。刚刚相里卿见晓梦要对董庆动手，急中生智使用了正在实验阶段的火铳，黑火药爆燃发出的强大的热量和动力需要她集中全身内力去对抗，便救了董庆一命。不过火铳发射一次之后要重新装填，还好晓梦不知此中奥秘，否则二人恐怕皆是要为她所杀了。

椿之所以没有对墨家隐藏火铳这一概念，是因为她在流沙时，曾经和韩终试制过火药，然而即使她已经借韩国王室的资金和地位搞到了最好的原料，却一直无法成功。便想当然觉得没有火药，自然做不出火铳。她怎么也想不到的是，那是因为这个年代的古人分不清真正的硝石和芒硝，经常把二者混在一起。而掌握先进技术的墨家，使用的是由粪尿堆肥发酵析出的硝石，便制出了爆燃效果极好的黑火药。

刚刚身后发生的一切声响都消散在天地失色之中，章邯并未发觉。他抽出了那本册子仔细查看，这册子似是赫蹏，却更加轻薄不耐水，是他从未见过的材料。

看上面所写的内容，应是某种符号对应文字的密码表。粗略地翻了翻，他敏锐地发现，这本册子上的内容覆盖不了大部分文字，它并不是密码表的全部。

从天地失色的窒息中脱离出来，董庆再也忍不住，跪倒在地恸哭出声。

“兄弟……”

章邯闻声回过头，他忽然想起，这个董庆与死者杨兴一样，也出身桃花里。

他不动声色上前扶起董庆:“你与他是同乡，同乡之谊，悲痛也是人之常情，只是莫要耽误了任务才好。”

董庆抽噎着擦去眼泪:“岂止是同乡，还是一起长大的伙伴，后来他入少府，我入伍，陛下创建影密卫，我们才被分到了一起，本想着同生共死，却没想到，他已经先我而去了……”他一时伤心，就嘴上没个把门的，什么话都说出来了。

果然如此，章邯暗想。同为秦墨，董庆也很有嫌疑。此人大大咧咧不怎么会掩饰自己，也许可以继续从他这里调查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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