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会

一边走一边收敛着翻涌的思绪，蒙晓茜的声音缓缓响起，

“今日我来了什么地方见了什么人，你心里可有数”

身后的小厮只是低头跟着，也没有做声，

蒙晓茜便自顾自地说道“吕向明，年十四，江南人士，原本家中不说大富大贵也算幸福和睦，但是三年前遭逢变故，满门下狱，然而当地官兵搜寻了数天却怎么也找不到府中最小的孩子…”

听到这里身后人的身体一寸寸僵硬了起来，唇瓣似乎动了动却什么都没说，

“三年前那场变故牵连了不少人，虽然有几个漏网之鱼，但当时奉命下江南的查案的人确认为不会构成什么威胁，于是返京交上来的折子里，被悉数问斩的百十号人中便少了那么几个，你说若是那位刘大人知道你活到今日，还不知道从哪练了这一身的本事，他会作何处置？”

“小姐果真是好本事，我自认在府中安分守己，没想到还是惹来了小姐的怀疑…”身后清朗的声音响起，介于十四五岁间的少年正在变音，然而他的声音却是少有的清朗，透着一股蓬勃的朝气，与面上的冷淡却并不相符，

蒙晓茜仍旧快步走着，转头便进了几家胭脂铺子，选了几样京中时兴的胭脂差人打包起来，

“小姐如今”

吕向明久久未得到回应，心中便生出了一股子焦躁不安，趁着沉默的间隙，仔细回顾着自己入府以来的一举一动，年纪尚小便遭遇家中惊变，再加上被那狗官追查了这么些年，他自问已经做的极为小心不惹人注意了，

而面前的女子一身素白，几乎看不出是哪个世家的大小姐，然而举手投足间的气势与分寸，若是有心之人必定能察觉到，

便是在府中这么些时日也不曾听过这位小姐有什么手耳通天的本领，怎的今日出府一趟，便能寻到这京中隐秘的地方，

想了许多，也想问问自家小姐到底想要做什么，但是面前的人自说完那番话之后仿佛失去了记忆一般，不再开口，只是快步往前走着，

两人便又似之前那样，仿佛寻常的一主一仆，一前一后的走着，片刻之后，终是回到了穆府。

听见角门轻轻被扣了扣，王婆子便散漫的从椅子上起来走去开门，眼见面前两人不过一会儿功夫便拎了大包小包的东西，外加一个食盒，隐隐透出一股香味，

眼馋归眼馋，王婆子却也晓得分寸，只是推出一个不怎么真心的笑容“姑娘脚程倒是快，这一会儿就采买好了”

一阵粗哑的声音响起“劳烦妈妈等着我俩了，一点小意思，请妈妈去吃个茶”说罢白色的纬帽下漏出一双伤口交错的手，摸了少许碎银，递给了王婆子，

王婆子眼看着这手，听着这声音，心里暗道了句造孽啊，看这样子怕是小时候落下的疤，嗓子也毁了，这脸恐怕也好不到哪，难怪要戴着帽子，

收了钱，加上不算多点的同情心泛滥，王婆子的声音便柔和了些，笑容也真切了一点，

“姑娘快些去吧，刚见着那位领你们来的姑娘正准备着东西为你家小姐梳洗呢，你快些去免得被骂啊”

谢过婆子的好意，蒙晓茜便领着身后大包小包一言不发的吕向明回到了自己的厢房，屋内除了留守的柳桃外，赫然还有另一个一模一样打扮的女子，她却目不斜视的一边往前走进入里间一边换下了一身衣服，而另一个女子略略欠身，便退了出去。

“都按小姐的意思给她说了，小姐放心这人是咱们院里知根知底的”

蒙晓茜轻轻嗯了一声，嗓子似乎有些不适，拿起了桌上的热茶便抿了好几口，

而这屋中的第三个人，听着她们主仆二人旁若无人的对话，心已经沉到了谷底，

良久无言，蒙晓茜却也好似没注意到这个人，收拾好了便轻移莲步往屋外走去，屋子外的一大群丫鬟也鱼贯而入，纷纷将桌上的食物胭脂等拆开放到托盘上，有序的跟在蒙晓茜身后离开了，

吕向明想了想，最终还是决定跟上去，刚才还热闹了一阵的厢房内，转眼间便失去了烟火气，只留下屋中香炉，袅袅升起的烟雾，盘桓着升上屋顶，而后轻轻散开。

将东西送给了穆莹莹，安顿好灯会一同前去游玩儿的事情之后，在同她一起吃了些东西后，蒙晓茜这边便准备打道回府了，

早春的天黑的比冬日里倒是迟了些，眼看着附近院落中还未抽芽的几棵枯树，在半黑的天空下衬得如同张牙舞爪的怪物，

眼见着门口的马车缓缓向前，那张马车车窗里的人巧笑倩兮地与自己挥了挥帕子，然后放下了帘子，不一会儿，蒙府一行人终于走的只剩下模糊的背影了，

穆莹莹在穆府门口伫立良久，而后轻声开口“墨玉，刚才晓茜厢房里可有什么动静。”

“回小姐刚才蒙小姐房内出了一个丫鬟和小厮从后边角门出去了一会儿后，便拎着一大堆东西回来了”

“别惊动其他人，叫那婆子来见我”

随后抬眸看了一眼略显漆黑的穆府，微微一顿便抬步进府，背后朱红的大门如同妖怪的嘴巴缓缓闭合，门内也开始星星点点地亮起来些微灯光…

王婆子跟着眼前人往内院走时，人还没回过神来，怎的今天就放出去两个下人就被二小姐叫过去了，

眼前的人是二小姐的贴身丫鬟，作为一个看角门的婆子，自己平常与那些有头脸的人物可是从来搭不上边的，

思来想去便只有今天出去的那两个人身上出了什么事，一边这么想着王婆子一边在心里暗恨着，只恨不得把那二人抓来让他们替自己当替死鬼才好，

王婆子走了一路越想便越是害怕，越靠近二小姐的院子里，腿肚子便越是止不住的发颤，

等着进入了温暖并且带着淡淡香味的屋中，便一口气扑通跪了下来，

“二小姐饶命啊，老婆子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求二小姐饶命求二小姐饶命。”

低头趴在地上的王婆子连声告完罪后，就听头上传来了悦耳的声音，

“妈妈这是做什么，怎么一进来便告罪开了，是不是墨玉这丫头在路上与你胡说了些什么”语调中似有对自己婢女的嗔怪，但是半点没有对自己问责和发怒的意思，

眼看着不是问责，王婆子便缓缓抬头，只见眼前的二小姐，笑容甜美的看着自己

“不过是方才与蒙家小姐试了些菜觉得味道不错，便想来问问妈妈，刚才外出买东西的二人可有给妈妈说了这菜叫什么名字，若是妈妈知道，我便也不用费劲去问了”

眼看着不是什么大事，王婆子终于放宽了心，斟酌一下就回到

“小姐赎罪，那采买的是蒙家的一个丫鬟和小厮，老婆子与他二人不过今日才见，没有什么情分便不敢打听”

“那你可记得那两人有什么特征吗，改日我差墨玉去蒙府寻寻”

说到这个王婆子终于有了些底气“这个老婆子自是记得的，那小厮是个十来岁的小子，虽然肤色黑了些，低着头，但是依稀能看着眉眼，瞧着倒是挺俊俏的”

“至于那丫鬟，从头到脚裹了个严实，看不清，但老婆子估摸着是小时候出了事，嗓子毁完了，身上也都是疤，尤其那个手上的疤…哎呦，简直是造孽啊…”

这厢王婆子正滔滔不绝着，面前的墨姑娘便朝自己走来来扶起自己，

看见小姐贴身丫鬟来扶自己，王婆子一脸受宠若惊，看了看小姐仍是笑盈盈没说什么，便跟着墨玉出了院子，

回角门的路上，王婆子终是忍不住问了一句“墨姑娘今天小姐叫我，可是我不该放那二人出去吗？”

墨玉听到后转头来笑着安慰王婆子“妈妈多虑了，小姐此番只是想问菜而已，妈妈不用担心别的”

王婆子这回便真的踏实了，刚把心放到肚子里便听着后半句

“便是妈妈真的有什么差错，来的人可就不是我了，那还会让您全须全尾地回来呢”

眼见面前年龄不大的女子脸上带着笑，但是王婆子却感觉一阵冷意从背后泛了起来，

干笑一声便接着说道“姑娘说的是，是老婆子想岔了，哈哈，哈哈…”

墨玉眉眼一弯，最后欠了身“天黑了，妈妈早些回去才好，可要守住了门，别再放些不该放的人了”

……

另一半打发了王婆子，穆莹莹脸上的笑容转眼便消失不见了，拧眉思索片刻，等着墨玉回来后便去了趟隔壁馨荌园，

走近园子便听见一阵隐隐的啜泣声，似乎被什么堵着一般，晚风中似乎吹来了一阵淡淡的气味，却不是馨荌园常用的香料味，

穆莹莹心中的疑影重重，还带着些微慌乱，只觉得有什么大事发生了一样，

刚走到院前却再也听不到那声音了，几乎让穆莹莹以为自己刚才的的感觉都是错觉，眼见着园子门口有两个家丁把手这，一人手持一把长棍，边上还有个小厮，似是在小憩，懒懒的打了个哈欠，

听见脚步声，看见来人是二小姐，便换上了一副笑脸

“二小姐这么晚了还来寻荌小姐啊”

“嗯，好些时日不见荌荌，劳烦你进去通传一声，就说我给她送了她最喜欢的松乳糕”穆莹莹眉眼弯弯一笑

小厮似乎有些为难“二小姐若是早来些也好，只是这天都黑了，荌小姐今天练了一天的规矩，现下早乏了，不信您看，这屋内灯都黑着呢”

穆莹莹探头一看，院内果然漆黑一片，只有花草漆黑的影子影影绰绰的摇晃着，

见人还不死心的看着，小厮便小心的开口“若是小姐信得过，便将东西交给小的，一会儿若是荌小姐醒了小的便给小姐送过去，可好？”

穆莹莹没在意小厮话语中的小心翼翼，莞尔一笑“这话说的，都是府中长大的老人了，我自是信你的，那便交给你了，劳烦小哥多上心，替我照顾荌妹妹，回头我必有重谢。”

说完后也没多纠缠，穆莹莹便带着墨玉起身往回走，

眼见二小姐已经走远了，小厮轻轻推开食盒，盒中赫然是一盘精致的松乳糕，雪白的糕点上，星星点点的点缀了些芝麻花生碎和杏仁片，还泛着一缕缕热气缓缓升空，

小厮低声叹了口气“真是造孽啊”

说完便听见身后传来动静，只见一个男子走了出来，到园门口，

“刚才的动静，是谁来了，哟这还带了点心呢，是给里面那丫头的？”

小厮眉眼低顺，看不出情绪“刚才来人是二小姐，来送了些点心给荌小姐便走了”

男子哼笑一声，语调中带着一股子浪荡地调笑“二小姐，嫡出的那个？”

“回公子，正是”

“倒是有心了，还能惦记着她的好妹妹，这东西我就拿走了”略略挥了挥手，便自顾自地将食盒带走，也不管身后人是什么反应，左右在这园子里也不敢忤逆自己，

见着男子拎着盒子回到了屋中，小厮面上仍是一派平静，眼间却多出一分不忍，沉默良久终于还是缓缓的叹出一口气，看了看已经升上空中银盘似的月亮

“真是造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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